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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dmin 0 条评论 298 2024-04-18 08:24

第十九卷崔衙内白鹞招妖古本作,又云
早退春朝宠贵妃,谏章争敢傍丹择。

蓬莱殿里迎薄驾,花尊楼前进荔枝。

揭鼓未终聋鼓动,羽衣犹在战衣追。

子孙翻作升平祸,不念先皇创业时。

这首诗,题著唐时第七帝,溢法谓之玄宗。

古老相传云:天上一座星,谓之玄星,又谓之金星,又谓之参星,又谓之长庚星,又谓之太白星,又谓之启明星。

世人不识,叫做晓星。

初上时,东方未明;天色将晓,那座星渐渐的暗将来。

先明后暗,这个谓之玄。

唐玄宗自姚崇、宋琼为相,米麦不过三四钱,千里不馈行粮。

自从姚宋二相死,杨国忠、李林甫为相,教玄宗生出四件病来:内作色荒,外作禽荒,耽酒嗜音,峻字雕墙。

玄宗最宠爱者,一个贵妃,叫做杨太真。

那贵妃又背地里宠一个胡儿,姓安名禄山,腹重三百六十斤,坐绰飞燕,走及奔马,善舞胡旋,其疾如风。

玄宗爱其骁健,因而得宠。

禄山遂拜玄宗为父,贵妃为母,杨妃把这安禄山头发都剃了,擦一脸粉,画两道眉,打一个白鼻儿。

用锦绣彩罗,做成栅褓,选粗壮宫蛾数人扛抬,绕那六宫行走。

当时则是取笑,谁知浸润之间,太真与禄山为乱。

一日,禄山正在太真宫中行乐。

宫娥报道:“驾到!”禄山矫捷非常,逾墙逃去。

贵妃伧惶出迎,冠发散乱,语言失度,错呼圣上为郎君。

玄宗驾即时起,使六宫大使高力士、高珪送太真归第,使其省过。

贵妃求见夭于不得,涕位出宫。

却说玄宗自离了贵妃三日,食不甘味,卧不安席。

高力士探知圣意,启奏道:“贵妃昼寝困倦,言语失次,得罪万岁御前。

今省过三日,想已知罪,万岁爷何不召之?”玄宗命高珪往看妃于在家作何事。

高珪奉旨到杨太师私第,见过了贵妃,回奏天子,言:“娘娘容颜愁惨,梳沐俱废。

一见奴婢,便问圣上安否,泪如而下。

乃取妆台对镜,乎持并州剪刀,解散青丝,剪下一缕,用五彩绒绳结之,手自封记,托奴婢传语,送到御前。

娘娘含泪而言:‘妾一身所有,皆出皇上所赐。

只有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以此寄谢圣恩,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约。

”原来玄宗与贵妃七夕夜半,曾在沉香亭有私誓,愿生生世世同案同枕。

此时玄宗闻知高珪所奏,见贵妃封寄青丝,拆而观之,凄然不忍。

即时命高力士用香车细辇,迎贵妃入宫。

自此愈加宠幸。

其时四方贡献不绝:西夏国进月佯琵琶,南越国进五笛,西凉州进葡萄酒,新罗国进白鹞于。

这葡萄酒供进御前,琵琶赐与郑观音,玉笛赐与御弟宁王,新罗白鹞赐与崔丞相。

后因李白学士题沉香亭牡丹诗,将赵飞燕比著大真娘娘,暗藏讥刺,被高力士奏告贵妃,泣诉天子,将李白黜贬。

崔丞相元来与李白是故交,事相连累,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。

正是:老龟烹不烂,遗祸及枯桑。

崔丞相来到定州中山府,远近接入进府,交割牌印了毕。

在任果然是如水之清,如秤之平,如绳之直,如镜之明。

下一月之间,治得府中路不拾遗。

时遇天宝春初:春,春,柳嫩花新,梅谢粉;草铺茵、鸯啼北里,燕语南邻。

郊原嘶宝马,紫陌广香轮。

日暖冰消水绿,风和雨嫩烟轻。

东阁广排公子宴,锦城多少看花人。

崔丞相有个衙内,名唤崔亚,年纪二十来岁。

生得美大夫,性好狩猎,见这春问天色,宅堂里叉手向前道:“告爹爹,请一日严假,欲出野外游猎。

不知爹爹尊意如何?”相公道:“吾儿出去,则索早归。

”衙内道:“领爹尊旨。

则是儿有一事,欲取复慈父。

”相公道:“你有甚说。

”衙内道:“欲借御赐新罗白鹞同往。

”相公道:“好,把出去照管,休教失了。

这件物是上方所赐,新罗国进到,世上只有这一只,万勿走失!上方再来索取,却是那里去讨?”衙内道:“儿带出去无妨。

但只要光耀州府,教人看玩则个。

”相公道:“早归,少饮。

”衙内借得新罗白鹞,令一个五放家架著。

果然是那里去讨!牵将闹装银鞍马过来,衙内攀鞍上马出门。

名是说话的当时同年生,井肩长,劝住崔衙内,只好休去。

千不合,万不合,带这只新罗白鹞出来,惹出一场怪事。

真个是亘古未闻,于今罕有。

有诗为证:外作禽荒内色荒,滥沾些子又何妨?早晨架出苍鹰去,日暮归来红粉香。

崔衙内寻常好狩猎。

当日借得新罗白鹞,好生喜欢。

教这五放家架著。

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弹弓,雁木鸟椿弯于,架眼圆铁爪嘴弯鹰,牵拾耳细腰深口犬。

出得城外,穿桃溪,过梅坞,登绿杨林,涉芳草渡,杏花村高悬俩望,茅诱畔低亚青帘。

正是:不暖不寒天气,半村半郭人家。

行了二三十里,觉道各人走得辛苦,寻一个酒店,衙内推鞍下马,入店问道:“有甚好酒买些个?光犒赏众人助脚力。

”只见走一个酒保出来唱啼。

看那人时,生得:身长八尺,豹头燕领,环眼骨浅,有如一个距水断桥张翼德,原水镇上王彦章。

衙内看了酒保,早吃一惊道:“怎么有这般生得恶相貌的人?”酒保唱了喏,站在一边。

衙内教:“有好酒把些个来吃,就犒赏众人。

”那酒保从里面掇一桶酒出来。

随行自有带着底酒盏,安在卓上。

筛下一盏,先敬衙内:酒,酒,酒,邀朋会友。

君莫待,时长久,名呼食前,礼于茶后。

临风不可无,对月须教有。

李白一饮一石,刘伶解醒五斗。

公子沾唇脸似桃,佳人入腹腰如柳。

衙内见筛下酒色红,心中早惊:“如何恁地红!”踏著酒保脚跟,入去到酒缸前,扬开缸盖,只看了一看,吓得衙内:顶门上不见三魂,脚底下荡散七魄。

只见血水里面浸着浮米。

衙内出来,教一行人且莫吃酒,把三两银子与酒保,还了酒钱。

那酒保接钱,唱喏谢了。

衙内攀鞍上马,离酒店,又行了一二里地,又见一座山冈。

元来门外谓之郭,郭外谓之郊,郊外谓之野,野外谓之迫。

行了半日,相次到北岳恒山。

一座小峰在恒山脚下,山势果是雄勇:山,山,突兀回环。

罗翠黛,列青蓝,洞云缥缈,涧水滑琴。

峦若干山外,岚光一望间。

暗想云峰尚在,宜陪谢履重攀。

季世七贤虽可爱,盛时四皓岂宜闲。

衙内恰待上那山去,抬起头来,见山脚下立着两条木栓,柱上钉着一面版牌,牌上写著几句言语。

衙内立马看了道:“这条路上恁地利害!”勒住马,叫:“回去休!”众人都赶上来,衙内指著版牌,教众人看。

有识字的,读道:此山通北岳恒山路,名为定山。

有路不可行。

其中精灵不少,鬼怪极多。

行路君子,可从此山下首小路来往,切不可经此山过。

特预禀知。

“如今却怎地好?”衙内道:“且只得回去。

”待要回来,一个屹膊上架着,一枚角鹰,出来道:“复衙内:男女在此居,上面万千景致,生数般跷溪作怪直钱的飞禽走兽。

衙内既是出来狩猎,不入这山去,从小路上去,那里是平地,有甚飞禽走兽?可惜闲了新罗白鹞,也可惜闲了某手中角鹰。

这一行架的小鹞、猎狗、弹弓、弯于,都为弃物。

衙内道:“也说得是,你们都听我说,若打得活的归去,到府中一个赏银三两,吃几杯酒了归;若打得死的,一人赏银一两,也吃几杯酒了归;若都打不得飞禽走兽,银子也没有,酒也没得吃。

”众人各应了喏。

衙内把马摔一鞭,先上山去。

众人也各上山来。

可煞作怪,全没讨个飞禽走兽。

只见草地里掉掉地响。

衙内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神水,则看了一看,喝声采!从草里走出一只干红兔儿来。

众人都向前,衙内道:“若捉得这红兔儿的,赏五两银子!”去马后立著个人,手探着新罗白鹞。

衙内道:“却如何不去勒?”闲汉道:“告衙内:未得台旨,不敢擅便。

”衙内道一声:“快去!”那闲汉领台旨,放那白鹞子勒红兔儿。

这白鹞见放了手,一翅箭也似便去。

这兔儿见那白鹞赶得紧,去浅草丛中便钻。

鹞子见兔儿走的不见,一翅径飞过山嘴去。

衙内道:“且与我寻白鹞子!”衙内也勒著马,转山去赶。

赶到山腰,见一所松林:松,松。

节峻阴浓,能耐岁,解凌冬。

高侵碧汉,森耸青峰。

亿奚形如盖,虬幻势若龙。

茂叶风声瑟瑟,繁枝月影重重。

四季常持君子操,五株曾受大夫封。

衙内手掿著水磨角靶弹弓,骑那马赶。

看见白鹞子飞入林子里面去,衙内也入这林子里来。

当初白鹞子脖项上带着一个小铃儿。

林子背后一座峭壁悬崖,没路上去,则听得峭壁顶上铃儿响。

衙内抬起头来看时,吃了一惊,道:“不曾见这般跷踢作怪底事!”却那峭壁顶上,一株大树底下,坐着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:头上襄著锨金蛾帽儿,身上锦袍的的,金甲辉辉。

锦袍的的,一条抹额荔枝红;金甲辉辉,靴穿一双鹦鹅绿。

看那骷髅,左手架著白鹞,右手一个指头,拨那鹞子的铃儿,口里喷喷地引这白鹞子。

衙内道:“却不作怪!我如今去讨,又没路上得去。

”只得在下面告道:“尊神,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圣,一时走了新罗白鹞,望尊神见还则个!”看那骷髅,一似佯佯不采。

似此告了他五七番,陪了七八个大喏。

这人从又不见一个人林于来,骷髅只是不采。

衙内忍不得,拿起手中弹弓,拽得满,觑得较亲,一弹于打去。

一声响亮,看时,骷髅也不见,白鹞子也不见了,乘著马,出这林子前,人从都不见。

著眼看那林子,四下都是青草。

看看天色晚了,衙内慢慢地行,肚中又饥。

下马离鞍,吊缀牵著马,待要出这山路口。

看那天色:却早红日西沉,鸦鹊奔林高嗓。

打鱼人停舟罢悼,望客旅贪程,烟村绦绕。

山寺寂寥,玩银灯、佛前,点照。

月上东郊,孤村酒稀收了。

采樵人回,攀古道,过前溪,时听旅啼虎啸,深院佳人,望夫归、倚门斜靠。

衙内独自一个牵着马,行到一处,却不是早起入来的路。

星光之下,远远地望见数间草屋。

衙内道:“惭愧,这里有人家时,却是好了。

”径来到跟前一看,见一座庄院:庄,庄,临堤傍冈,青瓦屋,白泥墙。

桑麻映日,榆柳成行。

山鸡鸣竹坞,野犬吠村坊。

淡藩烟冕草舍,轻盈雾罩田桑。

家有余粮鸡犬饱,户无谣投子孙康。

衙内把马系在庄前柳树上;便去叩那庄门。

衙内道:“过往行人,迷失道路,借宿一宵,来日寻路归家。

”庄里无人答应。

衙内又道:“是见任中山府崔丞相儿子,因不见了新罗白鹞,迷失道路,问宅里借宿一宵。

”敲了两三次,方才听得有人应道:“来也,来也!”鞋履响,脚步呜,一个人走将出来开门。

衙内打一看时,叫声苦!那出来的不是别人,却便是早间村酒店里的酒保。

衙内问道:“你如何却在这里?酒保道:“告官人:这里是酒保的主人家。

我却入去说了便出来。

”酒保去不多时,只见几个青衣,簇拥着一个著干红衫的女儿出来:吴道子善丹青,措不出风流体段;测文通能舌辨,说不尽许多精神。

衙内不敢抬头:“告娘娘,崔亚迷失道路,敢就贵庄借宿一宵。

来日归家,丞相爹爹却当报效。

”只见女娘道:“奴等衙内多时,果蒙宠访。

请衙内且入敝庄。

”衙内道:“岂敢辄入!”再三再四,只管相请。

衙内唱了喏,随著入去。

到一个草堂之上,见灯烛荧煌,青衣点将茶来。

衙内告娘娘:“敢问此地是何去处?娘娘是何姓氏?”女娘听得问,启一点朱唇,露两行碎玉,说出数句言语来。

衙内道:“这事又作怪!”茶罢,接过盏托。

衙内自思量道:“先自肚里又饥,却教吃茶!”正恁沉吟间,则见女娘教安排酒来。

道不了,青衣掇过果卓。

顷刻之间,咄嗟而办:幕天席地,灯烛荧煌。

筵排异皿奇杯,席展金毗王学。

珠吞壮成异果,玉盘簇就珍羞。

珊瑚筵上,青衣美丽捧霞饬;硫刀杯中,粉面丫鬟斟玉液。

衙内叉手向前:“多蒙赐酒,不敢抵受。

”女娘道:“不妨。

屈郎少饮。

家间也是勋臣贵戚之家。

”衙内道:“不敢拜问娘娘,果是那一宅?”女娘道:“不必问,他日自知。

”衙内道:“家间父母望我回去,告娘娘指路,令某早归。

”女娘道:“不妨,家间正是五伯诸侯的姻眷,衙内又是宰相之子,门户正相当。

奴家见爹爹议亲,东来不就,西来不成,不想姻缘却在此处相会!”衙内听得说,愈加心慌,却不敢抗违,则应得喏。

一杯两盏,酒至数巡。

衙内告娘娘:“指一条路,教某归会。

女娘道:“不妨,左右明日教爹爹送衙内归。

衙内道:“男女不同席,不共食,自古’瓜田不纳履,李下不整冠‘。

深恐得罪于尊前。

叫女娘道:“不妨,纵然不做夫妇,也待明日送衙内回去。

”衙内似梦如醉之间,则听得外面人语马嘶。

青衣报道:“将军来了。

”女娘道:“爹爹来了,请衙内少等则个。

”女娘轻移莲步,向前去了。

衙内道:“这里有甚将军?”捏手捏脚,尾著他到一壁厢,转过一个阁儿里去,听得有人在里面声唤。

衙内去黑处把舌尖舔开纸窗一望时,吓得浑身冷汗,动掸不得,道:“我这性命休了!走了一夜,却走在这个人家里。

”当时衙内窗眼里,看见阁儿里两行都摆列朱红椅子,主位上坐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,却便是日间一弹子打的。

且看他如何说?那女孩儿见爹爹叫了万福,问道:“爹爹没甚事。

”骷髅道:“孩儿,你不来看我则个!我日间出去,见一只雪白鹞子,我见它奇异,捉将来架在手里。

被一个人在山脚下打我一弹子,正打在我眼里,好疼!我便问山神土地时,却是崔丞相儿子崔衙内。

我若捉得这厮,将来背剪缚在将军柱上,劈腹取心。

左手把起酒来,右手把着他心肝;吃一杯酒,嚼一块心肝,以报冤仇。

”说犹未了,只见一个人,从屏风背转将出来,不是别人,却是早来村酒店里的酒保。

将军道:“班犬,你听得说也不曾?”班犬道:“才见说,却不叵耐,崔衙内早起来店中向我买酒吃,不知却打了将军的眼!”女孩儿道:“告爹爹,他也想是误打了爹爹,望爹爹饶恕他!”班犬道:“妹妹,莫怪我多口。

崔衙内适来共妹妹在草堂饮酒。

”女孩儿告爹爹:“崔郎与奴饮酒,他是五百年前姻眷。

看孩儿面,且饶恕他则个!”将军便只管焦躁,女孩儿只管劝。

衙内在窗于外听得,道:“这里不走;更待何时!”走出草堂,开了院门,跳上马,摔一鞭,那马四只蹄一似翻盏撒钹,道不得个“慌不择路”,连夜胡乱走到天色将晓,离了定山。

衙内道:“惭愧!”正说之间,林子里抢出十余个人来,大喊一声,把衙内簇住。

衙内道:“我好苦!出得龙潭,又入虎穴!”仔细看时,却是随从人等。

衙内道:“我吃你们一惊!”众人间衙内:“一夜从那里去来?今日若不见衙内,我们都打没头脑恶官司。

”衙内对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。

众人都以手加额道:“早是不曾坏了性命!我们昨晚夜不敢归去,在这林子里等到今日。

早是新罗白鹞,元来飞在林于后面树上,方才收得。

”那养角鹰的道:“复衙内:男女在此土居,这山里有多少奇禽异兽,只好再人去出猎,可惜担搁了新罗白鹞。

”衙内道:“这厮又来!”众人扶策著衙内归到府中。

一行人离了犒设,却入堂里,见了爹妈,唱了喏。

相公道:“一夜你不归,那里去来?忧杀了妈妈。

”衙内道:“告爹妈,儿子昨夜见一件诧异的事!”把说过许多活,从头说了一遍。

相公焦躁:“小后生乱道胡说!且罚在书院里,教院子看着,不得出离!”衙内只得入书院。

时光似箭,日月如梭,拈指间过了三个月。

当时是夏间天气:夏,夏,雨余亭厦,纨扇轻,煎风乍,散发披襟,弹棋打马。

古鼎焚龙涎,照壁名人画。

当头竹往风生,两行青松暗瓦。

最好沉李与浮瓜,对青搏旋开新鲜。

衙内过三个月不出书院门。

今日天色却热,且离书院去后花园里乘凉。

坐定,衙内道:“三个月不敢出书院门,今日在此乘凉,好快活!”听那更点,早是二更。

只见一轮月从东上来:月,月,元休无歇,夜东生,晓西灭。

少见团圆,多逢呜缺。

偏宜午夜时,最称三秋节。

幽光解放严霜,皓色能欺瑞雪。

穿窗深夜忽清风,曾遣离人情惨切。

衙内乘着月色,闲行观看。

则见一片黑云起,云绽处,见一个人驾一轮香车,载着一个妇人。

看那驾车的人,便是前日酒保班犬。

香车里坐着干红衫女儿,衙内月光下认得是庄内借宿留他吃酒的女娘,下车来道:“衙内,外日奴好意相留,如何不别而行?”衙内道:“好!不走,左手把著酒,右手把著心肝做下口。

告娘娘,饶崔某性命!”女孩儿道:“不要怕,我不是人,亦不是鬼,奴是上界神仙,与衙内是五百年姻眷,今时特来效于飞之乐。

”教班犬自驾香车去。

衙内一时被她这色迷了。

色,色,难离易惑,隐深闺,藏柳陌。

长小人志,灭君子德。

后主谩多才,纣王空有力。

伤人不痛之刀,对面杀人之贼。

方知双眼是横波,无限贤愚被沉溺。

两个同在书院里过了数日。

院子道:“这几日衙内不许我们入书院里,是何意故?”当夜张见一个妖媚的妇人。

院子先来复管家婆,便来复了相公。

相公焦躁做一片,仗剑入书院里来。

衙内见了相公,只得唱个喏。

相公道:“我儿,教你在书院中读书,如何引惹邻舍妇女来?朝廷得知,只说我纵放你如此,也妨我儿将来仕路!”衙内只应得喏:“告爹爹,无此事。

”却待再问,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孩儿来,叫声万福。

相公见了,越添焦躁,仗手中宝剑,移步向前,喝一声道:“著!”剑不下去,万事俱休,一剑下去,教相公倒退三步。

看手中利刃,只剩得剑靶,吃了一惊,到去住不得。

只见女孩儿道:“相公休焦!奴与崔郎五百年姻契,合为夫妇。

不日同为神仙。

”相公出豁不得,却来与夫人商量,教请法官。

那里捉得住!正恁地烦恼,则见客将司来复道:“告相公,有一司法,姓罗名公适,新到任来公参。

客司说:’相公不见客。

‘问:’如何不见客?‘客将司把上件事说了一遍。

罗法司道:’此间有一修行在世神仙,可以断得。

姓罗名公远,是某家兄,客司复相公。

”相公即时请相见。

茶汤罢,便问罗真人在何所。

得了备细,便修札子请将罗公远下山,到府中见了。

崔丞看那罗真人,果是生得非常。

便引到书院中,与这妇人相见了,罗真人劝谕那妇人:“看罗某面,放舍崔衙内。

”妇人那里肯依。

罗真人既再三劝谕,不从。

作起法来,忽起一阵怪风:风,风,荡翠飘红,忽南北,忽西东。

春开柳叶,秋谢梧桐。

凉入朱门内,寒添陋巷中。

似鼓声摇陆地,如雷响振晴空。

乾坤收拾尘埃净,现日移阴却有功。

那阵风过处,叫下两个道童来。

一个把着一条缚魔索,一个把著一条黑柱杖,罗真人令道童捉下那妇女。

妇女见道童来捉,他叫一声班犬。

从虚空中跳下班犬来,忿忿地擎起双拳,竟来抵敌。

元来邪不可以于正,被两个道童一条索子,先缚了班犬,后缚了干红衫女儿。

喝教现形,班犬变做一只大虫,于红衫女儿变做一个红兔儿,道:“骷髅神,元来晋时一个将军,死葬在定山之上。

岁久年深,成器了,现形作怪。

”罗真人断了这三怪,救了崔衙内性命。

从此至今,定山一路太平无事。

这段话本,则唤做、。

有诗为证:虎奴兔女活骷俱,作怪成群山上头。

一自真人明断后,行人但道永无忧。

第二十卷计押番金鳗产祸终日昏昏醉梦间,忽闻春尽强登山。

因过竹院逢憎话,又得浮生半日闲。

话说大宋徽宗朝有个官人,姓计名安,在北司官厅下做个押番。

止只夫妻两口儿。

偶一日,下番在家,天色却热,无可消遣,却安排了钓竿,迄逞取路来到金明他上钓鱼。

钓了一日,不曾发市。

计安肚里焦躁,却待收了钓竿归去,觉道浮子沉下去,钓起一件物事来。

计安道声好,不知高低:“只有钱那里讨!”安在篮内,收拾了竿子,起身取路归来。

一头走,只听得有人叫道:“计安!”回头看时,却又没人。

又行又叫:“计安,吾乃金明池掌。

汝若放我,教汝富贵不可言尽;汝若害我,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。

”仔细听时,不是别处,却是鱼篮内叫声。

计安道:“却不作怪!”一路无话。

到得家中,放了竿子篮儿。

那浑家道:“丈夫,快去厅里去,太尉使人来叫你两遭。

不知有甚事,分付便来。

”计安道:“今日是下番日期,叫我做甚?”说不了,又使人来叫:“押番,太尉等你。

”计安连忙换了衣衫,和那叫的人去干当官的事。

了毕,回来家中,脱了衣裳,教安排饭来吃。

只见浑家安排一件物事,放在面前。

押番见了,吃了一惊,叫声苦,不知高低:“我这性命休了!”浑家也吃一惊道:“没甚事,叫苦连声!”押番却把早间去钓鱼的事说了一遍,道:“是一条金鳗,它说:‘吾乃金明池掌,若放我,大富不可言;若害我,教我合家死于非命。

’你却如何把它来害了?我这性命合休!”浑家见说,啐了一口唾,道:“却不是放屁!金鳗又会说起后来!我见没有下饭,安排他来吃,却又没事。

你不吃,我一发吃了。

”计安终是闷闷不已。

到得晚间,夫妻两个解带脱衣去睡。

浑家见他怀闷,离不得把些精神来陪侍他。

自当夜之间,那浑家身怀六甲,只见眉低眼慢,腹大乳高。

倏忽间又十月满足。

临盆之时,叫了收生婆,生下个女孩儿来。

正是:野花不种年年有,烦恼无根日日生。

那押番看了,夫妻二人好不喜欢,取名叫做庆奴。

时光如箭,转眼之间,那女孩儿年登二八,长成一个好身材,伶俐聪明,又教成一身本事。

爹娘怜惜,有如性命。

时遇靖康丙午年间,士马离乱。

因此计安家夫妻女儿三口,收拾随身细软包裹,流落州府。

后来打听得车驾杭州驻晔,官员都随驾来临安。

计安便迤里取路奔行在来。

不则一一日,三口儿入城,权时讨得个安歇,便去寻问旧日官员相见了,依旧收留在厅着役,不在话下。

计安便教人寻间房,安顿了妻小居住。

不止一日,计安觑着浑家道:“我下番无事,若不做些营生,恐坐吃山空,须得些个道业,来相助方好。

”浑家道:“我也这般想,别没甚事好做,算来只好开一个酒店。

便是你上番时,我也和孩儿在家里卖得。

”计安道:“你说得是,和我肚里一般。

”便去理会这节事。

次日,便去打合个量酒的人。

却是外方人,从小在临安讨衣饭吃,没爹娘,独自一人,姓周名得,排行第三。

安排都厂,选吉日良时,开张店面。

周三就在门前卖些果子,自捏合些汤水。

到晚问,就在计安家睡。

计安不在家,那娘儿两个自在家中卖。

那周三直是勤力,却不躲懒,倏忽之间,相及数月。

忽朝一日,计安对妻子道:“我有句话和你说,不要嗔我。

”浑家道:“却有甚事,只管说。

”计安道:“这几日我见那庆奴,全不像那女孩儿相态。

”浑家道:“孩儿日夜不曾放出去,外没甚事,想必长成了恁么!”计安道:“莫托大!我见他和周三两个打眼色。

”当日没话说。

一日,计安不在家,做娘的叫那庆奴来:“我儿,娘有件事和你说,不要瞒我。

”庆奴道:“没甚事。

”娘便说道:“我这几日,见你身体粗丑,全不像模样。

实对我说。

庆奴见问,只不肯说。

娘见那女孩儿前言不应后语,失张失志,道三不着两,面上忽青忽红,娘道:“必有缘故!”捉住庆奴,搜检她身上时,只叹得口气,叫声苦,连腮赠掌,打那女儿:“你却被何人坏了?”庆奴吃打不过,哭着道:“我和那周三两个有事。

娘见说,不敢出声,撷着脚,只叫得苦:“却是怎的计结?爹归来时须说我在家管甚事,装这般幌子!”周三不知里面许多事,兀自在门前卖酒。

到晚,计安归来歇息了,安排些饭食吃罢。

浑家道:“我有件事和你说。

果应你的言语,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。

”那计安不听得说,万事全休;听得说时,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便要去打那周三。

浑家拦住道:“且商量。

打了他,不争我家却是甚活计!”计安道:“我指望教这贱人去个官员府第,却做出这般事来。

譬如不养得,把这丫头打杀了罢。

”做娘的再三再四劝了一个时辰。

爹性稍过,便问这事却怎地出豁,做娘的不慌不忙,说出一个法儿来,正是:金风吹树蝉先觉,断送无常死不知。

浑家道:“只有一法,免得妆幌子。

”计安道:“你且说。

”浑家道:“周三那厮,又在我家得使,何不把他来招赘了?”说话的,当时不把女儿嫁与周三,只好休;也只被人笑得一场,两下赶开去,却没后面许多说话。

不想计安听情了妻子之言,便道:“这也使得。

”当日且分付周三归去。

那周三在路上思量:“我早间见那做娘的打庆奴,晚间押番归,却打发我出门。

莫是‘东窗事发,?若是这事走漏,须教我吃官司,如何计结?”没做理会处。

正是:乌鸦与喜鹊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
闲话提过,离不得汁押番使人去说合周三。

下财纳礼,择日成亲,不在话下。

倏忽之间,周三入赘在家,一载有余。

夫妻甚是说得着。

两个暗地计较了,只要搬出去住。

在家起晏睡早,躲懒不动。

周三那厮,打出吊入,公然干颐。

计安忍不得,不住和那周三厮闹。

便和浑家商量,和这厮官司一场,夺了休,却不妨得。

日前时便怕人笑,没出手;今番只说是招那厮不着,便安排圈套,捉那周三些个事,闹将起来,和他打官司,邻舍劝不住,夺了休。

周三只得离了计押番家,自去赶趁。

庆奴不敢则声,肚里自烦恼,正自生离死别。

讨休在家相及半载,只见有个人来寻押番娘,却是个说亲的媒人。

相见之后,坐定道:“闻知宅上小娘于要说亲,老媳妇特来。

”计安道:“有甚好头脑,万望主盟。

”婆子道:“不是别人,这个人是虎翼营有请受的官身,占役在官员去处,姓戚名青。

”计安见说,因缘相撞,却便肯。

即时便出个帖子,几杯酒相待。

押番娘便说道:“婆婆用心则个!事成时,却得相谢。

”婆婆谢了自去,夫妻两个却说道:“也好,一则有请受官身;二则年纪大些,却老成;三则周三那厮不敢来胡生事,已自嫁了个官身。

我也认得这戚青,却善熟。

”话中见快。

媒人一合说成。

依旧少不得许多节次,成亲。

却说庆奴与戚青两个说不着,道不得个少女少郎,情色相当。

戚青却年纪大,便不中那庆奴意。

却整日闹吵,没一日静办。

爹娘见不成模样,义与女夺休,告托官员,封过状子,去所属看人情面,给状判离。

戚青无力势,被夺了休。

遇吃得醉,便来计押番门前骂。

忽朝一日,发出句说话来,教“张公吃酒李公醉”,“柳树上着刀,桑树上出血”。

正是:安乐窝中好使乖,中堂有客寄书来。

多应只是名和利,撇在床头不拆开。

那戚青遇吃得酒醉,便来厮骂,却又不敢与他争。

初时邻里也来相劝。

次后吃得醉便来,把做常事,不睬他。

一日,戚青指着计押番道:“看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!”道了自去,邻里都知。

却说庆奴在家,又经半载。

只见有个婆婆来闲话。

莫是来说亲?相见了,茶罢,婆子道:“有件事要说,怕押番焦躁。

”计安夫妻两个道:“但说不妨。

”婆子道:“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说亲不着,何不把小娘子去个好官员家?三五年一程,却出来说亲也不迟。

”计安听说,肚里道:“也好,一则两遍装幌子,二则坏了些钱物;却是又嫁什么人是得?”便道:“婆婆有什么好去处教孩儿去则个?”婆子道:“便是有个官人要小娘子,特地叫老媳妇来说。

见在家中安歇。

他曾来宅上吃酒,认得小娘子,他是高邮军主簿,如今来这里理会差遣,没人相伴。

只是要带归宅里去,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?”夫妻两个计议了一会,便道:“若是婆婆说时,必不肯相误,望婆婆主盟则个。

”当日说定,商量拣日,做了文字。

那庆奴拜辞了爹娘,便来伏事那官人。

有分教做个失乡之鬼,父子不得相见。

正是:天听寂无声,苍苍何处寻?非高亦非远,都只在人心。

那官人是高邮军主簿,家小都在家中,来行在理会本身差遣,姓李,名子由。

讨得庆奴,便一似夫妻一般。

日间寒食节,夜里正月半。

那庆奴思衣得衣,思食得食。

数月后,官人家中信到,催那官人去,恐在都下费用钱物。

不只一日,干当完备,安排行装,买了人事,雇了船只,即日起程,取水路归来。

在路贪花恋酒,迁延程途,直是快快。

相次到家,当真人等接着。

那恭人出来,与官人相见。

官人只应得嘈,便道:“恭人在宅干管不易。

”便教庆奴入来参拜恭人。

庆奴低着头,走入来立地,却待拜。

恭人道:“且休拜!”便问:“这是甚么人。

”官人道:“实不瞒恭人,在都下早晚无人使唤,胡乱讨来相伴。

今日带来伏事恭人。

”恭人看了庆奴道:“你却和官人好快活!来我这里做什么?”庆奴道:“奴一时遭际,恭人看离乡背井之面。

”只见恭人教两个养娘来:“与我除了那贱人冠子,脱了身上衣裳,换几件粗布衣裳着了。

解开脚,蓬松了头,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饭!”庆奴只叫得万万声苦,哭告恭人道:“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。

若不要庆奴,情愿转纳身钱,还归宅中。

”恭人道:“你要去,可知好哩!且罚你厨下吃些苦:你从前快活也勾了。

”庆奴看着那官人道:“你带我来,却教我恁地模样!你须与我告恭人则个。

官人道:“你看恭人何等情性!随你了得的包待制,也断不得这事。

你且没奈何,我自性命不保;等她性下,却与你告。

”即时押庆奴到厨下去。

官人道:“恭人若不要他时,只消退在牙家,转变身钱便了,何须发怒!”恭人道:“你好做作!兀自说哩!”自此罚在厨下,相及一明。

忽一日晚,官人去厨下,只听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。

官人听得,认得是庆奴声音。

走近前来,两个扯住了哭,不敢高声。

便说道:“我不合带你回来,教你吃这般苦!”庆奴道:“你只管教我在这里受苦,却是几时得了?”官人沉吟半晌,道:“我有道理救你处。

不若我告他,只做退你去牙家,转变身钱。

安排懈舍,悄悄地教你在那里往。

我自教人把钱来,我也不时自来和你相聚。

是好也不好?”庆奴道:“若得如此,可知好哩!却是灾星退度。

”当夜官人离不得把这事说道:“庆奴受罪也勾了,若不要他时,教发付牙家去,转变身钱。

”恭人应允,不知里面许多事。

且说官人差一个心腹虞候,叫做张彬,专一料理这事。

把庆奴安顿廊舍里,隔得那宅中一两条街。

只瞒着恭人一个不知。

官人不时便走来,安排几杯酒吃了后,免不得干些没正经的事。

却说宅里有个小官人,叫做佛郎,年方六岁,直是得人惜。

有时往来庆奴那里耍。

爹爹便道:“我儿不要说向妈妈道,这个是你姐姐。

”孩儿应喏。

忽一日,佛郎来,要走入去。

那张彬与庆奴两个相并肩而坐吃酒。

佛郎见了,便道:“我只说向爹爹道。

”两个男女回避不迭,张彬连忙走开躲了。

庆奴一把抱住佛郎,坐在怀中,说:“小官人不要胡说。

姐姐自在这里吃酒,等小官人来,便把果子与小官人吃。

”那佛郎只是说:“我向爹爹道,你和张虞候两个做甚么?”庆奴听了,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:“你说了,我两个却如何?”眉头一纵,计上心来:“宁苦你,莫苦我。

没奈何,来年今月今日今时,是你忌辰!”把条手中,捉住佛郎,扑翻在床上,便去一勒。

那里消半碗饭时,那小官人命归泉世。

正是:时间风火性,烧却岁寒心。

一时把那小官人来勒杀了,却是怎地出豁?正没理会处,只见张彬走来,庆奴道:“叵耐这厮,只要说与爹爹知道。

我一时慌促,把来勒死了。

”那张彬听说,叫声苦,不知高低,道:“姐姐,我家有老娘,却如何出豁?”庆奴道:“你教我坏了他,怎恁他说!是你家有老娘,我也有爹娘。

事到这里,我和你收拾些包裹,走归行在见我爹娘,这须不妨。

张彬没奈何,只得随顺。

两个打叠包儿,漾开了逃走。

离不得宅中不见了佛郎,寻到庆奴家里,见他和张彬走了,孩儿勒死在床。

一面告了官司,出赏捉捕,不在话下。

张彬和庆奴两个取路到镇江。

那张彬肚里思量着老娘,忆着这事,因此得病,就在客店中将息。

不止一日,身边细软衣物解尽。

张彬道:“要一文看也没有,却是如何计结?”籁籁地两行泪下:“教我做个失乡之鬼!”庆奴道:“不要烦恼,我有钱。

”张彬道:“在那里?”庆奴道:“我会一身本事,唱得好曲,到这里怕不得羞。

何不买个锣儿,出去诸处酒店内卖唱,趁百十文,把来使用,是好也不好?”张彬道:“你是好人家儿女,如何做得这等勾当?”庆奴道:“事极无奈,但得你没事,和你归临安见我爹娘。

”从此庆奴只在镇江店中赶趁。

话分两头,却说那周三自从夺休了,做不得经纪。

归乡去投奔亲戚又不着。

一夏衣裳着汗,到秋天都破了。

再归行在来,于计押番门首过。

其时是秋深天气,檬檬的雨下。

计安在门前立地。

周三见了便唱个喏。

计安见是周三,也不好问他来做甚么。

周三道:“打这里过,见丈人,唱个喏。

”计安见他身上褴楼,动了个恻隐之心,便道:“人来,请你吃碗酒了去。

”当时只好休引那厮,却没甚事。

千不合,万不合,教入来吃酒,却教计押番:一种是死,死之太苦,一种是亡,亡之太屈!却说计安引周三进门。

者婆道:“没事引他来做甚?”周三见了丈母,唱了喏,道:“多时不见。

自从夺了休,病了一场,做不得经纪,投远亲不着。

姐姐安乐?”计安道:“休说!自你去之后,又讨头脑不着。

如今且去官员人家三二年,却又理会。

便教浑家暖将酒来,与周三吃,吃罢,没甚事,周三谢了自去。

天色却晚,有一两点雨下。

周三道:“也罪过,他留我吃酒!却不是他家不好,都是我自讨得这场烦恼。

”一头走,一头想:“如今却是怎地好?深秋来到,这一冬如何过得?”自古人极计生,摹上心来:“不如等到夜深,掇开计押番门。

那老夫妻两个又睡得早,不防我。

拿些个东西,把来过冬。

”那条路却静,不甚热闹。

走回来等了一歇,掇开门闪身入去,随手关了。

仔细听时,只听得押番娘道:“关得门户好?前面响。

”押番道:“撑打得好。

浑家道:“天色雨下,怕有做不是的。

起去看一看,放心。

押番真个起来看。

周三听得,道:“苦也,起来捉住我,却不利害!”去那灶头边摸着把刀在手,黑地里立着,押番不知头脑,走出房门看时,周三让他过一步,劈脑后便剁。

觉得衬手,劈然倒地,命归泉世。

周三道:“只有那婆子,索性也把来杀了。

”不则声,走上床,揭开帐子:把押番娘杀了。

点起灯来,把家中有底细软包裹都收拾了。

碌乱了半夜,周三背了包裹,倒拽上门。

迄逞出北关门。

且说天色已晓,人家都开门,只见计押番家静悄悄不闻声息。

邻舍道:“莫是睡杀了也?”隔门叫唤不应。

推那门时,随手而开。

只见那中门里计押番死尸在地,便叫押番娘,又不应。

走入房看时,只见床上血浸着那死尸,箱笼都开了。

众人都道:“不是别人,是戚青这厮,每日醉了来骂,便要杀他。

今日真个做出来!”即时经由所属,便去捉了戚青。

戚青不知来历,一条索缚将去,和邻舍解上临安府。

府主见报杀人公事,即时升厅,押那戚青至面前,便问:“有请官身,辄敢禁城内杀命掠财!”戚青初时辩说,后吃邻舍指证叫骂情由,分说不得。

结正申奏朝廷,勘得戚青有请官身,禁城内图财杀人,押赴市曹处斩。

但见:刀过时一点清风,尸倒处满街流血。

戚青在吃了一刀。

且说周三坏了两个人命,只恁地休,却没有天理!天几曾错害了一个?只是时辰未到。

且说周三迄逞取路,直到镇江府,讨个客店歇了。

没事,出来闲走一遭,觉道肚中有些饥就这里买些酒吃:只见一家门前招子上写道:醒成春夏秋冬酒,醉倒东西南北人。

周三入去时,酒保唱了喏。

问了升数,安排蔬菜下口。

方才吃得两盏,只见一个人,头顶着厮锣,入来阁儿前,道个万福。

周三抬头一看,当时两个都吃一惊,不是别人,却是庆奴。

周三道:“姐姐,你如何却在这里?”便教来坐地。

教量酒人添只盏来,便道:“你家中说卖你官员人家,如今却如何恁地?”庆奴见说,泪下数行。

但见:几声娇语如鸯磺,一串真珠落线头。

道:“你被休之后,嫁个人不着。

如今卖我在高邮军主簿家。

到得他家,娘子妒色,罚我厨下打火,挑水做饭,一言难尽,吃了万千辛苦。

”周三道:“却如何流落到此?”庆奴道:“实不相瞒,后来与本府虞候两个有事,小官人撞见,要说与他爹爹,因此把来勒杀了。

没计奈何,逃走在此。

那厮却又害病在店中,解当使尽,因此我便出来攒几钱盘缠。

今日天与之幸,撞见你。

吃了酒,我和你同归店中。

”周三道:“必定是你老公一般,我须不去。

”庆奴道:“不妨,我自有道理。

”那里是教周三去,又教坏了一个人性命。

有诗为证:日暮迎来香阁中,百年心事一宵同。

寒鸡鼓翼纱窗外,已觉恩情逐晓风。

当时两个同到店中,甚是说得着。

当初兀自赎药煮粥,去看那张彬。

次后有了周三,便不管他。

有一顿,没一顿。

张彬又见他两个公然在家干颗,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,得口气,死了。

两个正是推门入拍。

免不得买具棺木盛殓,把去烧了。

周三搬来店中,两个依旧做夫妻。

周三道:“我有句话和你说:如今却不要你出去卖唱;我自寻些道路,撰得钱来使。

”庆奴道:“怎么恁他说?当初是没计奈何,做此道路。

”自此两个恩情,便是:云淡淡天边驾凤,水沉沉交颈鸳鸯。

欢娱嫌夜短,寂寞恨更长。

忽一日庆奴道:“我自离了家中,不知音信,不若和你同去行在,投奔爹娘。

’大虫恶杀不吃儿‘。

”周三道:“好却好,只是我和你归去不得。

”庆奴道:“怎地?”周三却待说,又忍了。

当时只不说便休,千不合,百不合,说出来,分明似飞蛾投火,自送其死。

正是:花枝叶下犹藏刺,人心怎保不怀毒。

庆奴务要问个备细。

周三道:“实不相瞒,如此如此,把你爹娘都杀了,却走在这里。

如何归去得!”庆奴见说,大哭起来,扯住道:“你如何把我爹娘来杀了?”周三道:“住住!我不合杀了你爹娘,你也不合杀小官人和张彬,大家是死的。

”庆奴沉吟半晌;无言抵对。

倏忽之间,相及数月。

周三忽然害着病,起床不得,身边有些钱物,又都使尽。

庆奴看着周三道:“家中没柴米,却是如何?你却不要咳我,前回意智今番在,依旧去卖唱几时;等你好了,却又理会。

周三无计可施,只得应允。

自从出去赶趁,每日撰得几贯钱来,便无话说;有时攒不得来,周三那厮便骂:“你都是又喜欢汉子,贴了他!”不由分说。

若撰不来,庆奴只得去到处熟酒店里柜头上,借几贯归家,撰得来便还他。

一日,却是深冬天气,下雪起来。

庆奴立在危楼上,倚着栏干立地,只见三四个客人,上楼来吃酒。

庆奴道:“好大雪,晚间没钱归去,那厮又骂。

且喜那三四客人来饮酒,我且胡乱去卖一卖。

”便去揭开帘儿,打个照面。

庆奴只叫得“苦也”,不是别人,却是宅中当直的。

叫一声:“庆奴,你好做作,却在这里!”吓得庆奴不敢则声。

元来宅中下状,得知道走过镇江,便差宅中一个当直厮赶着做公的来捉。

便间:“张彬在那里?”庆奴道:“生病死了。

我如今却和我先头丈夫周三在店里住。

那厮在临安把我爹娘来杀了,却在此撞见,同做一处。

”当日酒也吃不成。

即时缚了庆奴,到店中床上拖起周三,缚了,解来府中,尽情勘结。

两个各自认了本身罪犯,申奏朝廷。

内有戚青屈死,别作施行。

周三不合图财杀害外父外母,庆奴不合因好杀害两条性命,押赴市曹处斩。

但见:犯由前引,棍棒后随。

前衔后巷。

这番过后几时回?把眼睁开,今日始知天报近。

正是:但存夫子三分札,不犯萧何六尺条。

这两个正是明有刑法相系,暗有鬼神相随。

道不得个: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
后人评论此事,道计押番钓了金鳗,那时金鳗在竹篮中,开口原说道:“汝若害我,教你合家人口,死于非命。

只合计押番夫妻偿命,如何又连累周三、张彬、戚青等许多人?想来这一班人也是一缘一会,该是一宗案上的鬼,只借金鳗作个引头。

连这金鳗说话,金明池执掌,未知虚实,总是个凶妖之先兆。

计安既知其异,便不该带回家中,以致害他性命。

大凡物之异常者,便不可加害,有诗为证:李救朱蛇得美妹,孙医龙子获奇书。

劝君莫害非常物,祸福冥中报不虚。

第二十一卷赵太祖千里送京娘
兔走乌飞疾若驰,百年世事总依稀。

累朝富贵三更梦,历代君王一局棋。

禹定九州汤受业,秦吞六国汉登基。

百年光景无多日,昼夜追欢还是迟。

话说赵宋未年,河东石室山中有个隐士,不言姓名,自称石老人。

有人认得的,说他原是有才的豪杰,因遭胡元之乱,曾诣军门献策不听,自起义兵,恢复了几个州县。

后来见时势日蹙,知大事已去,乃微服潜遁,隐于此山中。

指山为姓,农圃自给,耻言仕进。

或与谈论古今兴废之事,娓娓不倦。

一日近山有老少二儒,闲步石室,与隐士相遇。

偶谈汉、唐、宋三朝创业之事,隐士问:“宋朝何者胜于汉、唐?”一士云:“修文但武。

”一士云:“历朝不诛戮大臣。

”隐士大笑道:“二公之言,皆非通论,汉好征伐四夷,儒者虽言其赎武,然蛮夷畏惧,称力强汉,魏武犹借其余威以服匈奴。

唐初府兵最盛,后变为藩镇,虽跋扈不臣,而大牙相制,终藉其力。

宋自澶渊和虏,惮于用兵,其后以岁币为常,以拒敌为讳,金元继起,遂至亡国:此则惬武修文之弊耳。

不戮大臣虽是忠厚之典,然好雄误国,一概姑容,使小人进有非望之福,退无不测之祸,终宋之世,朝政坏于好相之手。

乃致未年时穷势败,函傀胄于虏庭,刺似道于厕下,不亦晚乎!以是为胜于汉、唐,岂其然哉?”二儒道:“据先生之意,以何为胜?隐士道:“他事虽不及汉、唐,惟不贪女色最胜。

”二儒道:“何以见之?”隐士道:“汉高溺爱于戚姬,唐宗乱伦于弟妇。

吕氏、武氏几危社稷,飞燕、太真并污宫闱。

宋代虽有盘乐之主,绝无渔色之君,所以高、曹、向、孟,闺德独擅其美,此则远过于汉、唐者矣。

”二儒叹服而去。

正是:要知古往今来理,须问高明远见人。

方才说宋朝诸帝不贪女色,全是太祖皇帝贻谋之善,不但是为君以后,早期宴罢,宠幸希疏。

自他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,也就是个铁挣挣的好汉,直道而行,一邪不染。

则看他这节故事便知。

正是:说时义气凌千古,话到英风透九霄。

八百军州真帝主,一条杆棒显雄豪。

且说五代乱离有诗四句:朱李石刘郭,梁唐晋汉周。

都来十五帝,扰乱五十秋。

这五代都是偏霸,未能混一。

其时土字割裂,民无定主。

到后周虽是五代之未,兀自有五国三镇。

那五国?周郭威,北汉刘崇,南唐李毋,蜀盂拒,南汉刘最。

那三镇?吴越钱佐,荆南高保融,湖南周行逢。

虽说五国三镇,那周朝承梁、唐、晋、汉之后,号为正统。

赵太祖赵匡胤曾仕周为殿前都点检。

后因陈桥兵变,代周为帝,混一宇内,国号大宋。

当初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,因他父亲赵洪殷,曾仕汉为岳州防御使,人都称匡胤为赵公子,又称为赵大郎。

生得面如嘿血,目若曙星,力敌万人,气吞四海。

专好结交天下豪杰,任侠任气,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是个管闲事的祖宗,撞没头祸的太岁。

先在沛京城打了御勾栏,闹了御花园,触犯了汉未帝,逃难天涯。

到关西护桥杀了董达,得了名马赤麒麟。

黄州除了宋虎,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,灭了潞州王李仅超一家。

来到太原地面,遇了叔父赵景清。

时景清在清油观出家,就留赵公子在观中居住。

谁知染病,一卧三月。

比及病愈,景清朝夕相陪,要他将息身体,不放他出外闲游。

一日景清有事出门,分付公子道:“侄儿耐心静坐片时,病如小愈,切勿行动!”景清去了,公子那里坐得住,想道:“便不到街坊游荡,这本观中闲步一回,又且何妨。

”公子将房门拽上,绕殿游观。

先登了三清宝殿,行遍东西两廊、七十二司,又看了东岳庙,转到嘉宁殿上游玩,叹息一声。

真个是:金炉不动千年火,玉盏长明万载灯。

行过多景楼玉皇阁,一处处殿字崔鬼,制度宏敞。

公子喝来不迭,果然好个清油观,观之不足,玩之有余。

转到哪都地府冷静所在,却见小小一殿,正对那子孙宫相近,上写着“降魔宝殿”,殿门深闭。

公子前后观看了一回,正欲转身,忽闻有哭泣之声,乃是妇女声音。

公子侧耳而听,其声出于殿内。

公予道:“暖跷作怪!这里是出家人住处,缘何藏匿妇人在此?其中必有不明之事。

且去问道童讨取钥匙,开这殿来,看个明白,也好放心。

”回身到房中,唤道童讨降魔殿上钥匙,道童道:“这钥匙师父自家收管,其中有机密大事,不许闲人开看。

公子想道:“’莫信直中直,须防人不仁!‘原来俺叔父不是个好人,三回五次只教俺静坐。

莫出外闲行,原来干这勾当。

出家人成甚规矩?俺今日便去打开殿门,怕怎的!”方欲移步,只见赵景清回来。

公子含怒相迎,口中也不叫叔父,气忿忿地问道:“你老人家在此出家,于得好事?”景清出其不意,便道:“我不曾做甚事。

”公子道:“降魔殿内锁的是什么人?”景清方才省得,便摇手道:“贤侄莫管闲事!”公子急得暴躁如雷,大声叫道:“出家人清净无为,红尘不染,为何殿内锁着个妇女在内哭哭啼啼?必是非礼不法之事!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。

是一是二,说得明白,还有个商量;休要欺三瞒四,我赵某不是与你和光同尘的!”景情见他言词峻厉,便道:“贤侄,你错怪愚叔了!”公子道:“怪不怪是小事,且说殿内可是妇人?”景清道:“正是。

公子道:“可又来。

景清晓得公子性躁,还未敢明言,用缓同答应道:“虽是妇人,却不干本观道众之事。

”公子道:“你是个一观之主,就是别人做出歹事寄顿在殿内,少不得你知情。

”景清道:“贤侄息怒,此女乃是两个有名响马不知那里掳来,一月之前寄于此处,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;若有差迟,寸草不留。

因是贤侄病未痊,不曾对你说得。

”公子道:“响马在那里?”景清道:“暂往那里去了。

”公子不信道:“岂有此理!快与我打开殿门,唤女子出来,俺自审问他详细。

”说罢,绰了浑铁齐眉短棒、往前先走。

景清知他性如烈火,不好遮拦。

慌忙取了钥匙,随后赶到降魔殿前。

景清在外边开锁,那女于在殿中听得锁响,只道是强人来到,愈加啼哭。

公子也不谦让,才等门开,一脚跨进。

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后唬做一团。

公子近前放下齐眉短棒,看那女子,果然生得标致:眉扫春山,眸横秋水。

含愁含恨,犹如西子捧心;欲位欲啼,宛似杨妃剪发。

琵琶声不响,是个未出塞的明妃;胡前调若成,分明强和番的蔡女。

天生一种风流态,便是丹青画不真。

公子抚慰道:“小娘子,俺不比奸淫之徒,你休得惊慌。

且说家居何处?谁人引诱到此?倘有不平,俺赵某与你解救则个。

”那女子方才举袖拭泪,深深道个万福。

公子还礼。

女子先问:“尊官高姓?”景清代答道:“此乃沛京赵公子。

”女子道:“公子听禀!”未曾说得一两句,早已扑簌簌流下泪来。

原来那女子也姓赵,小字京娘,是蒲州解良县小祥村居住,年方一十六岁。

因随父亲来阳曲县还北岳香愿,路遇两个响马强人: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,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。

见京娘颜色,饶了他父亲性命,掳掠到山神庙中。

张周二强人争要成亲,不肯相让。

议论了两三日,二人恐坏了义气,将这京娘寄顿于清油观降魔殿内。

分付道士小心供给看守,再去别处访求个美貌女子,掳掠而来,凑成一对,然后同日成亲,为压寨夫人。

那强人去了一月,至今未回。

道士惧怕他,只得替他看守。

京娘叙出缘由,赵公子方才向景清道:“适才甚是粗卤,险些冲撞了叔父。

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,无端被强人所掳,俺今日不救,更待何人?”又向京娘道:“小娘子休要悲伤,万事有赵某在此,管教你重回故土,再见爹娘。

”京娘道:“虽承公子美意,释放奴家出于虎口。

奈家乡千里之遥,奴家孤身女流,怎生跋涉?”公子道:“救人须救彻,俺不远千里亲自送你回去。

”京娘拜谢道:“若蒙如此,便是重生父母。

”景清道:“贤侄,此事断然不可。

那强人势大,官司禁捕他不得。

你今日救了小娘子,典守者难辞其责;再来问我要人,教我如何对付?须当连累于我!”公子笑道:“大胆天下去得,小心寸步难行。

俺赵某一生见义必为,万夫不惧。

那响马虽狠,敢比得潞州王么?他须也有两个耳朵,晓得俺赵某名字。

既然你们出家人怕事,俺留个记号在此;你们好回复那响马。

”说罢,轮起浑铁齐眉棒,横着身子,向那殿上朱红桐子,狠的打一下,“沥拉”一声,把菱花窗枯都打下来。

再复一下,把那四扇棍子打个东倒西歪。

唬得京娘战战兢兢,远远的躲在一边。

景情面如土色,口中只叫:“罪过!”公子道:“强人若再来时,只说赵某打开殿门抢去了,冤各有头,债各有主。

要来寻俺时,教他打蒲州一路来。

景清道:“此去蒲州千里之遥,路上盗贼生发,独马单身,尚且难走,况有小娘子牵绊?凡事宜三思而行!”公子笑道:“汉未三国时,关云长独行千里,五关斩六将,护着两位皇嫂,直到古城与刘皇叔相会,这才是大丈夫所为。

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,赵某还做什么人?此去倘然冤家狭路相逢,教他双双受死。

”景清道:“然虽如此,还有一说。

古者男女坐不同席,食不共器。

贤侄千里相送小娘子,虽则美意,出于义气,傍人怎知就里?见你少男少女一路同行,嫌疑之际,被人谈论,可不为好成歉,反为一世英雄之法?”公子呵呵大笑道:“叔父莫怪我说,你们出家人惯妆架子,里外不一。

俺们做好汉的,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过,人言都不计较。

”景清见他主意已决,问道、“贤侄几时起程?”公子道:“明早便行。

”景清道:“只怕贤侄身于还不健旺。

”公子道:“不妨事。

”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。

公子于席上对京娘道:“小娘子,方才叔父说一路嫌疑之际,恐生议论。

俺借此席面,与小娘子结为兄妹。

俺姓赵,小娘子也姓赵,五百年合是一家,从此兄妹相称便了。

”京娘道:“公子贵人,奴家怎敢扳高?”景清道:“既要同行,如此最好。

”呼道童取过拜毡,京娘请恩人在上:“受小妹子一拜。

”公子在傍还礼。

京娘又拜了景清,呼为伯伯。

景清在席上叙起侄儿许多英雄了得,京娘欢喜不尽。

是夜直饮至更余,景清让自己卧房与京娘睡,自己与公子在外厢同宿。

五更鸡唱,景清起身安排早饭,又备些干粮牛脯,为路中之用。

公子牵了赤麒麟,将行李扎缚停当,嘱付京娘:“妹子,只可村妆打扮,不可冶容炫服,惹是招非。

”早饭已毕,公子扮作客人,京娘扮作村姑;一般的戴个雪帽,齐眉遮了。

兄妹二人作别景清。

景清送出房门,忽然想起一事道:“贤侄,今日去不成,还要计较。

”不知景清说出甚话来?正是:鹊得羽毛方远举,虎无牙爪不成行。

景清道:“一马不能骑两人,这小娘子弓鞋袜小,怎跟得上?可不担误了程途?从容觅一辆车儿同去却不好?”公子道:“此事算之久矣。

有个车辆又费照顾,将此马让与妹子骑坐,俺誓愿千里步行,相随不惮。

”京娘道:“小妹有累恩人远送,愧非男子,不能执鞭坠镣,岂敢反占尊骑?决难从命!”公于道:“你是女流之辈,必要脚力:赵某脚又不小,步行正合其宜。

”京娘再四推辞,公子不允,只得上马。

公于跨了腰刀,手执浑铁杆棒,随后向景清一揖而别。

景清道:“贤侄路上小心,恐怕遇了两个响马,须要用心堤防。

下手斩绝些,莫带累我观中之人。

”公予道:“不妨,不妨。

”说罢,把马尾一拍,喝声:“快走。

”那马拍腾腾便跑,公子放下脚步,紧紧相随。

于路免不得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。

不一日行至汾州介休县地方。

这赤麒麟原是千里龙驹马,追风逐电,自清油观至汾州不过三百里之程,不勾名马半日驰骤。

一则公子步行恐奔赴不及,二则京娘女流不惯驰骋,所以控辔缓缓而行。

兼之路上贼寇生发,须要慢起早歇,每日止行一百余里。

公于是日行到一个上冈之下,地名黄茅店。

当初原有村落,因世乱人荒,都逃散了,还存得个小小店儿。

日色将哺,前途旷野,公子对京娘道:“此处安歇,明日早行罢。

”京娘道:“但凭尊意。

”店小二接了包裹,京娘下马,去了雪帽。

小二一眼瞧见,舌头吐出三寸,缩不进去。

心下想道:“如何有这般好女子!”小二牵马系在屋后,公子请京娘进了店房坐下。

小二哥走来贴着呆看。

公子问道:“小二哥有甚话说?”小二道:“这位小娘子,是客官甚么人?”公子道:“是俺妹子。

”小二道:“客官,不是小人多口,千山万水,路途间不该带此美貌佳人同走!”公子道:“为何?”小二道:“离此十五里之地,叫做介山,地旷人稀,都是绿林中好汉出没之处。

倘若强人知道,只好白白里送与他做压寨夫人,还要贴他个利市。

公子大怒骂道:“贼狗大胆,敢虚言恐唬客人!”照小二面门一拳打去。

小二口吐鲜血,手掩着脸,向外急走去了。

店家娘就在厨下发话。

京娘道:“恩兄忒性躁了些。

公子道:“这厮言语不知进退,怕不是良善之人!先教他晓得俺些手段。

”京娘道:“既在此借宿,恶不得他。

”公子道:“怕他则甚?”京娘便到厨下与店家娘相见,将好言好语稳贴了他半晌,店家娘方才息怒,打点动人做饭。

京娘归房,房中尚有余光,还未点灯的。

公子正坐,与京娘讲话,只见外面一个人入来,到房门口探头探脑。

公于大喝道:“什么人敢来瞧俺脚色?那人道:“小人自来寻小二哥闲话,与客官无干。

”说罢,到厨房下,与店家娘卿卿哝哝的讲了一会方去。

公子看在眼里,早有三分疑心。

灯火已到,店小二只是不回。

店家娘将饭送到房里,兄妹二人吃了晚饭,公子教京娘掩上房门先寝。

自家只推水火,带了刀棒绕屋而行。

约莫二更时分,只听得赤麒麟在后边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声。

此时十月下旬,月光初起,公子悄步上前观看,一个汉子被马踢倒在地。

见有人来,务能的挣阀起来就跑。

公子知是盗马之贼,追赶了一程,不觉数里,转过溜水桥边,不见了那汉子。

只见对桥一间小屋,里面灯烛辉煌,公于疑那汉子躲匿在内。

步进看时,见一个白须老者,端坐于上床之上,在那里诵经。

怎生模样?眼如迷雾,须若凝霜,眉如柳絮之飘,面有桃花之色。

若非天上金星,必是山中社长。

那老者见公子进门,慌忙起身施礼。

公子答揖,问道:“长者所诵何经?”老者道:“。

”公子道:“诵他有甚好处?”老者道:“老汉见天下分崩,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,扫荡烟尘,救民于涂炭。

”公子听得此言,暗合其机,心中也欢喜。

公子又问道:“此地贼寇颇多,长者可知他的行藏么?”老者道:“贵人莫非是同一位骑马女子,下在坡下茅店里的?”公子道:“然也。

”老者道:“幸遇老夫,险些儿惊了贵人。

”公子问其缘故。

老者请公子上坐,自己傍边相陪,从容告诉道:“这介山新生两个强人,聚集噗罗,打家劫舍,扰害汾潞地方。

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,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。

半月之间不知那里抢了一个女子,二人争娶未决,寄顿他方,待再寻得一个来,各成婚配,这里一路店家,都是那强人分付过的,但访得有美貌佳人,疾忙报他,重重有赏。

晚上贵人到时,那小二便去报与周进知道,先差野火儿姚旺来探望虚实,说道:’不但女子貌美,兼且骑一匹骏马,单身客人,不足为惧。

‘有个千里脚陈名,第一善走,一日能行三百里。

贼人差他先来盗马,众寇在前面赤松林下屯扎。

等待贵人五更经过,便要抢劫。

贵人须要防备。

”公子道:“原来如此,长者何以知之?”老者道:“老汉久居于此,动息都知,见贼人切不可说出老汉来。

”公子谢道:“承教了。

”绰棒起身,依光走回,店门兀自半开,公子捱身而入。

却说店小二为接应陈名盗马,回到家中,正在房门与老婆说话。

老婆暖酒与他吃,见公子进门,闪在灯背后去了。

公子心生一计,便叫京娘问店家讨酒吃。

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壶,在房门口酒缸内舀酒。

公于出其不意,将铁棒照脑后一下,打倒在地,酒壶也撇在一边。

小二听得老婆叫苦,也取朴刀赶出房来。

怎当公子以逸待劳,手起棍落,也打翻了。

再复两棍,都结果了性命。

京娘大惊,急救不及。

问其打死二人之故。

公子将老者所言,叙了一遍。

京娘吓得面如土色道:“如此途路难行,怎生是好?”公子道:“好歹有赵某在此,贤妹放心。

”公子撑了大门,就厨下暖起酒来,饮个半醉,上了马料,将銮铃塞口,使其无声。

扎缚包裹停当,将两个尸首拖在厨下柴堆上,放起火来。

前后门都放了一把火。

看火势盛了,然后引京娘上马而行。

此时东方渐白,经过溜水桥边,欲再寻老者问路,不见了诵经之室,但见土墙砌的三尺高,一个小小庙儿。

庙中社公坐于傍边。

方知夜间所见,乃社公引导。

公子想道:“他呼我为贵人,又见我不敢正坐,我必非常人也。

他日倘然发迹,当加封号。

”公子催马前进,约行了数里,望见一座松林,如火云相似。

公子叫声:“贤妹慢行,前面想是赤松林了。

”言犹未毕,草荒中钻出一个人来,手执钢叉,望公子便愬。

公子会者不忙,将铁棒架住。

那汉且斗且走,只要引公子到林中去。

激得公子怒起,双手举棒,喝声:“着!”将半个天灵盖劈下。

那汉便是野火儿姚旺。

公子叫京娘约马暂住:“俺到前面林子里结果了那伙毛贼,和你同行。

”京娘道:“恩兄仔细!”公子放步前行。

正是:圣天子百灵助顺,大将军八面威风。

那赤松林下着地滚周进屯住四五十喽罗,听得林子外脚步响,只道是姚旺伏路报信,手提长枪,钻将出来,正迎着公子。

公于知是强人,并不打话,举棒便打。

周进挺枪来敌。

约斗上二十余合,林子内唉罗知周进遇敌,筛起锣一齐上前,团团围住。

公子道:“有本事的都来!”公子一条铁棒,如金龙罩体,玉蟒缠身,迎着棒似秋叶翻风,近着身如落花坠地。

打得三分四散,七零八落。

周进胆寒起来,枪法乱了,被公于一棒打倒。

众唆罗发声喊,都落荒乱跑。

公子再复一棒,结果了周进。

回步已不见了京娘。

急往四下抓寻,那京娘已被五六个哆罗,簇拥过赤松林了。

公子急忙赶上,大喝一声:“贼徒那里走?”众哆罗见公子追来,弃了京娘,四散去了,公子道:“贤妹受惊了!”京娘道:“适才喽罗内有两个人,曾跟随响马到清油观,原认得我。

方才说:周大王与客人交手,料这客人斗大王不过,我们先送你在张大王那边去。

”公子道:“周进这厮,已被俺剿除了,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?”京娘道:“只愿你不相遇更好。

”公子催马快行。

约行四十余里,到一个市镇。

公子腹中饥饿,带住辔头,欲要扶京娘下马上店。

只见几个店家都忙乱乱的安排炊翼,全不来招架行客。

公子心疑,因带有京娘,怕得生事,牵马过了店门,只见家家闭户。

到尽头处,一个小小人家,也关着门。

公子心下奇怪,去敲门时,没人答应。

转身到屋后,将马拴在树上,轻轻的去敲他后门。

里面一个老婆婆,开门出来看了一看,意中甚是惶惧。

公于慌忙跨进门内,与婆婆作揖道:“婆婆休讶。

俺是过路客人,带有女眷,要借婆婆家中火,吃了饭就走的。

”婆婆捻神捻鬼的叫“禁声”。

京娘亦进门相见,婆婆便将门闭了。

公子问道:“那边店里安排酒会,迎接什么官府?”婆婆摇手道:“客人休管闲事。

”公子道:“有甚闲事,直恁利害?俺这远方客人,烦婆婆说明则个!”婆婆道:“今日满天飞大王在此经过,这乡村敛钱备饭,买静求安。

老身有个儿子,也被店中叫去相帮了。

”公子听说,思想:“原来如此。

一不做二不休,索性与他个干净,绝了清油观的祸根罢。

”公子道:“婆婆,这是俺妹子,为还南岳香愿到此,怕逢了强徒,受他惊恐。

有烦婆婆家藏匿片时,等这大王过去之后方行,自当厚谢。

”婆婆道:“好位小娘子,权躲不妨事,只客官不要出头惹事!”公子道:“俺男子汉自会躲闪,且到路傍打听消息则个。

”婆婆道:“仔细!有现成馍馍,烧口热水,等你来吃。

饭却不方便。

”公子提棒仍出后门,欲待乘马前去迎他一步,忽然想道:“俺在清油观中说出了千里步行,今日为惧怕强贼乘马,不算好汉。

”遂大踏步奔出路头。

心生一计,复身到店家,大盼盼的叫道:“大王即刻到了,洒家是打前站的,你下马饭完也未?”店家道:“都完了。

”公子道:“先摆一席与洒家吃。

”众人积威之下,谁敢辨其真假?还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,大鱼大肉,热酒热饭,只顾搬将出来。

公子放量大嚼,吃到九分九,外面沸传:“大王到了,快摆香案。

”公子不慌不忙,取了护身龙,出外看时,只见十余对枪刀棍棒,摆在前导,到了店门,一齐跪下。

那满天飞张广儿骑着高头骏马,千里脚陈名执鞭紧随。

背后又有三五十唆罗,十来乘车辆簇拥。

怀孕后用针线测男女,左右动的是男孩吗,怀孕针线测男女左右摆

你道一般两个大王,为何张广儿恁般齐整,那强人出入聚散,原无定规;况且闻说单身客人,也不在其意了,所以周进未免轻敌。

这张广儿分路在外行劫,因千里脚陈名报道:“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,请他到介山相会。

”所以整齐队伍而来,行村过镇,壮观威仪。

公子隐身北墙之侧,看得真切,等待马头相近,大喊一声道:“强贼看棒!”从人丛中跃出,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。

说时迟,那时快,那马惊骇,望前一跳。

这里棒势去得重,打折了马的一只前蹄。

那马负疼就倒,张广儿身松,早跳下马。

背后陈名持棍来迎,早被公子一棒打翻。

张广儿舞动双刀,来斗公子。

公于腾步到空阔处,与强人放对。

斗上十余合,张广儿一刀砍来,公子棍起,中其手指。

广儿右手失刀,左手便觉没势,回步便走。

公子喝道:“你绰号满天飞,今日不怕你飞上天去!”赶进一步,举棒望脑后劈下,打做个肉饱。

可怜两个有名的强人,双双死于一日之内。

正是:三魂渺渺“满天飞”,七魄悠悠“着地滚”。

众喽罗却待要走,公子大叫道:“俺是汴京赵大郎,自与贼人张广儿、周进有仇。

今日都已剿除了,并不于众人之事。

”众喽罗弃了枪刀,一齐拜倒在地,道:“俺们从不见将军恁般英雄,情愿伏侍将军为寨主。

”公于呵呵大笑道:“朝中世爵,俺尚不希罕,岂肯做落草之事!”公于看见众喽罗中,陈名亦在其内,叫出问道:“昨夜来盗马的就是你么?”陈名叩头服罪。

公子道:“且跟我来,赏你一餐饭。

”众人都跟到店中。

公子分付店家:“俺今日与你地方除了二害。

这些都是良民,方才所备饭食,都着他饱餐,俺自有发放。

其管待张广儿一席留着,俺有用处。

”店主人不敢不依。

众人吃罢,公子叫陈名道:“闻你日行三百里,有用之才,如何失身于贼人?俺今日有用你之处,你肯依否?”陈名道:“将军若有所委,不避水火。

”公于道:“俺在泞京,为打了御花园,又闹了御勾栏,逃难在此。

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?半月之内,可在太原府清油观赵知观处等候我,不可失信!”公子借笔砚写了叔父赵景清家书,把与陈名。

将贼人车辆财帛,打开分作三分。

一分散与市镇人家,偿其向来骚扰之费。

就将打死贼人尸首及枪刀等项,着众人自去解官请赏。

其一分众喽罗分去为衣食之资,各自还乡生理。

其一分又剖为两分,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,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窗。

公于分派已毕,众心都伏,各各感恩。

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,抬到婆婆家里。

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,与公于及京娘相见。

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,各各欢喜。

公子向京娘道:“愚兄一路不曾做得个主人,今日借花献佛,与贤妹压惊把盏。

”京娘千恩万谢,自不必说。

是夜,公子自取囊中银十两送与婆婆,就宿于婆婆家里。

京娘想起公子之恩:“当初红拂一妓女,尚能自择英雄;莫说受恩之下,愧无所报,就是我终身之事,舍了这个豪杰,更托何人?”欲要自荐,又羞开口;欲待不说,他直性汉子,那知奴家一片真心?“左思右想,一夜不睡。

不觉五更鸡唱,公子起身牵马要走。

京娘闷闷不悦。

心生一计,于路只推腹痛难忍,几遍要解。

要公子扶他上马,又扶他下马。

一上一下,将身偎贴公子,挽颈勾肩,万汲倚旋。

夜宿又嫌寒道热,央公子减被添裳,软香温玉,岂无动情之处。

公子生性刚直,尽心伏待,全然不以为怪。

又行了三囚日,过曲沃地方,离蒲州三百余里,其夜宿于荒村。

京娘口中不语,心下踌躇:如今将次到家了,只管害羞不说,挫此机会,一到家中,此事便索罢休,悔之何及!黄昏以后,四处无声,微灯明灭,京娘兀自未睡,在灯前长叹流泪。

公子道:“贤妹因何不乐?”京娘道:“小妹有句心腹之言,说来又怕唐突,恩人莫怪!”公子道:“兄妹之间,有何嫌疑?尽说无妨!”京娘道:“小妹深闺娇女,从未出门。

只因随父进香,误陷于贼人之手,锁禁清油观中,还亏贼人去了,苟延数日之命,得见恩人。

倘若贼人相犯,妾宁受刀斧,有死不从。

今日蒙恩人拔离苦海,千里步行相送,又为妾报仇,绝其后患。

此恩如重生父母,无可报答。

倘蒙不嫌貌丑,愿备铺床叠被之数,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。

不知恩人允否?”公子大笑道:“贤妹差矣!俺与你萍水相逢,出身相救,实出恻隐之心,非贪美丽之貌。

况彼此同姓,难以为婚,兄妹相称,岂可及乱?俺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,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!休得狂言,惹人笑话。

”京娘羞惭满面,半晌无语,重又开言道:“恩人体怪妾多言,妾非淫污苟贱之辈,只为弱体余生,尽出恩人所赐,此身之外,别无报答。

不敢望与恩人婚配,得为妾婢,伏侍恩人一日,死亦瞑目。

”公子勃然大怒道:“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,一生正直,并无邪佞。

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,假公济私的好人,是何道理?你若邪心不息,俺即今撒开双手,不管闲事,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。

”公子此时声色俱厉。

京娘深深下拜道:“今日方见恩人心事,赛过柳下惠、鲁男子。

愚妹是女流之辈,坐井观天,望乞恩人恕罪则个!”公子方才息怒,道:“贤妹,非是俺胶柱鼓瑟,本为义气上于里步行相送。

今日若就私情,与那两个响马何异?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,惹天下豪杰们笑话。

”京娘道:“恩兄高见,妾今生不能补报大德,死当衔环结草。

”两人说话,直到天明,正是:落花有意随流水,流水无情恋落花。

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,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。

一路无话,看看来到蒲州。

京娘虽住在小样村,却不认得。

公子问路而行。

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,好生伤感。

却说小祥村赵员外,自从失了京娘,将及两月有余,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。

忽然庄客来报,京娘骑马回来,后面有一红脸大汉,手执杆棒跟随。

赵员外道:“不好了,响马来讨妆奁了!”妈妈道:“难道响马只有一人?且教儿子赵文去看个明白。

”赵文道:“虎口里那有回来肉?妹子被响马劫去,岂有送转之理?必是容貌相像的,不是妹子。

”道犹未了,京娘已进中堂,爹妈见了女儿,相抱而哭。

哭罢,问其得回之故。

京娘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,幸遇赵公子路血不平,开门救出,认为兄妹,千里步行相送,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,叙了一遍。

“今恩人见在,不可怠慢。

”赵员外慌忙出堂,见了赵公子拜谢道:“若非恩人英雄了得,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,父于不得重逢矣!”遂令妈妈同京娘拜谢,又唤儿子赵文来见了恩人。

庄上宰猪设宴,款待公子。

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:“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

妹子被强人劫去,家门不幸。

今日跟这红脸汉子回来,人无利己,谁肯早起?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,千里送来,岂无缘故?妹子经了许多风波,又有谁人聘他?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,两全其美,省得傍人议论。

”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,听了儿子说话,便教妈妈唤京娘来问他道:“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,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。

如今你哥哥对爹说,要招赘与你为夫,你意下如何?”京娘道:“公子正直无私,与孩儿结为兄妹,如嫡亲相似,并无调戏之言。

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,管待他十日半月,少尽其心,此事不可题起。

”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,赵公不以为然。

少间筵席完备,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,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,赵文在左席,京娘右席。

酒至数巡,赵公开言道:“老汉一言相告:小女余生,皆出恩人所赐,老汉阅门感德,无以为报。

幸小女尚未许人,意欲献与恩人,为箕帚之妾,伏乞勿拒。

”公子听得这话,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,大骂道:“老匹夫!俺为义气而来,反把此言来污辱我。

俺若贪女色时,路上也就成亲了,何必千里相送!你这般不识好歹的,枉费俺一片热心。

”说罢,将桌子掀翻,望门外一直便走。

赵公夫妇唬得战战兢兢。

赵文见公子粗鲁,也不敢上前。

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,急走去扯住公子衣据,劝道:“恩人息怒!且看愚妹之面。

”公子那里肯依,一手栖脱了京娘,奔至柳树下,解了赤以鳞,跃上鞍辔,如飞而去。

京娘哭倒在地,爹妈劝转回房,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。

赵文又羞又恼,也走出门去了。

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,好生不喜,强作相劝,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:“姑姑,虽然离别是苦事,那汉子千里相随,忽然而去,也是个薄情的。

他若是有仁义的人,就了这头亲事了。

姑姑青年美貌,怕没有好姻缘相配,休得愁烦则个!”气得京娘泪流不绝,顿口无言。

心下自想道:“因奴命奏时乖,遭逢强暴,幸遇英雄相救,指望托以终身。

谁知事既不谐,反涉瓜李之嫌。

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,何况他人?不能报恩人之德,反累恩人的清名,为好成歉,皆奴之罪。

似此薄命,不如死于清油观中,省了许多是非,到得干净,如今悔之无及。

千死万死,左右一死,也表奴贞节的心迹。

”捱至夜深,爹妈睡熟,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,撮土力香,望空拜了公子四拜,将白罗汗中,悬梁自缢而死。

正是:可怜闺秀千金女,化作南柯一梦人。

天明老夫妇起身,不见女儿出房,到房中看时,见女儿缢在梁间。

吃了一惊,两口儿放声大哭,看壁上有诗云:天付红颜不遇时,受人凌辱被人欺。

今宵一死酬公子,彼此清名天地知。

赵妈妈解下女儿,儿子媳妇都来了。

赵公玩其诗意,方知女儿冰清玉洁,把儿子痛骂一顿。

免不得买棺或殓,择地安葬,不在话下。

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麒麟,连夜走至太原,与赵知观相会,千里脚陈名已到了三日。

说汉后主已死,郭令公禅位,改国号曰周,招纳天下豪杰。

公子大喜,住了数日,别了赵知观,同陈名还归汴京,应募为小校。

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,累功至殿前都点检。

后受周禅为宋太祖。

陈名相从有功,亦官至节度使之职。

太祖即位以后,灭了北汉。

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,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访消息。

使命寻得四句诗回报,太祖甚是嗟叹,敕封为贞义夫人,立祠于小祥村。

那黄茅店溜水桥社公,敕封太原都土地,命有司择地建庙,至今香火不绝。

这段话,题做“赵公子大闹清油观,千里送京娘”,后人有诗赞云:不恋私情不畏强,独行千里送京娘。

汉唐吕武纷多事,谁及英雄赵大郎!第二十二卷宋小官团圆破毡笠
不是姻缘莫强求,姻缘前定不须忧。

任从波浪翻天起,自有中流稳渡舟。

话说正德年问,苏州府昆山县大街,有一居民,姓宋名敦,原是宦家之后。

浑家卢氏,夫妻二口,不做生理,靠着祖遗田地,见成收些租课力话。

年过四十,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。

宋敦一日对浑家说:“自古道:’养儿待老,积谷防饥。

‘你我年过四旬,尚无子嗣。

光阴似箭,眨眼头白。

百年之事,靠着何人?”说罢,不觉泪下。

卢氏道:“’宋门积祖善良,未曾作恶造业;况你又是单传,老天决不绝你祖宗子嗣。

招子也有早晚,若是不该招时,便是养得长成,半路上也抛撇了,劳而无功,在添许多悲泣。

”宋敦点头道是。

力才拭泪未干,只听得坐启中有人咳嗽,叫唤道:“玉峰在家么?”原来苏州风俗,不论大家小家,都有个外号,彼此相称: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,宋敦侧耳而听,叫唤第二句,便认得声音。

是刘顺泉。

那刘顺泉双名有才,积祖驾一只大船,揽载客货,往各省交卸。

趁得好些水脚银两,一个十全的家业,团团都做在船上。

就是这只船本,也值几百金,浑身是香椭木打造的。

江南一水之地,多有这行生理。

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,听得是他声音,连忙趋出坐启。

彼此不须作揖,拱手相见,分坐看茶,自不必说。

宋敦道:“顺泉今日如何得暇?刘有才道:“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。

宋敦笑道:主舟缺什么东西,到与寒家相借?”刘有才道:“别的东西不来干凌。

只这作,是宅上有余的,故此敢来启口。

”宋敦道:“果是寒家所有,决不相吝。

”刘有才不慌不忙,说出这件东西来。

正是:背后并非擎诏,当前不是困胸。

鹅黄细布密针缝,净手将来供奉。

还愿曾装冥钞,祈神并衬威容。

名山古刹几相从,染下炉香浮动。

来来宋敦夫妻二口,困难于得子,各处烧香祈嗣,做成黄布袱、黄布袋装裹佛马椿钱之类。

烧过香后,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,甚是志诚。

刘有才长于宋敦五年,四十六岁了,阿妈徐氏亦无子息。

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,新建陈州娘娘庙于苏州阎门之外,香火甚盛,祈祷不绝。

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,要驾船往枫桥接客,意欲进一住香,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,特特与宋家告借。

其时说出缘故,宋敦沉恩不语。

刘有才道:“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么,若污坏时,一个就赔两个。

”宋敦道:“岂有此理!只是一件,既然娘娘庙灵显,小子亦欲附舟一往。

只不知几时去?”刘有才道:“即刻便行。

”宋敦道:“布袱布袋,拙荆另有一副,共是两副,尽可分用。

”刘有才道:“如此甚好。

”宋敦入内,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。

刘氏也欢喜。

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,留下一副自用,将一副借与刘有才。

刘有才道:“小子先往舟中伺候,玉峰可快来。

船在北门大坂桥下,不嫌怠慢时,吃些见成素饭,不消带米。

”宋敦应允。

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汗张定段,打叠包裹,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,赶出北门下船。

趁着顺风,不勾半日,七十里之程,等闲到了。

舟泊枫桥,当晚无话。

有诗为证: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眼。

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

次日起个黑早,在船中洗盥罢,吃了些索食,净了口手,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,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,挂于项上,步到陈州娘娘庙前,刚刚天晓。

庙门虽开,殿门还关着。

二人在两廊游绕,观看了一遍,果然造得齐整。

正在赞叹,“呀”的一声,殿门开了,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。

其时香客未到,烛架尚虚,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,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。

二人焚香礼拜已毕,各将几十文钱,酬谢了庙祝,化纸出门。

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,宋敦不肯。

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,各各称谢而别。

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。

宋敦看大色尚早,要往娄门趁船回家。

刚欲移步,听得墙下呻吟之声。

近前看时,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,搭在庙垣之侧,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,恹恹欲死,呼之不应,问之不答。

宋敦心中不忍,停眸而看。

傍边一人走来说道:“客人,你只管看他则甚?要便做个好事了去。

”宋敦道:“如何做个好事?”那人道:“此僧是陕西来的,七十八岁了,他说一生不曾开荤,每日只诵。

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,没有施主。

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,诵经不辍。

这里有个素饭店,每日只上午一餐,过午就不用了。

也有人可怜他,施他些钱米,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,不留一文。

近日得了这病,有半个月不用饭食了。

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,我们问他,‘如此受苦,何不早去罢?’他说:‘因缘未到,还等两日。

’今早连话也说不出了,早晚待死。

客人若可怜他时,买一口薄薄棺材,焚化了他,便是做好事。

他说‘因缘未到’,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。

”宋敦想道:“我今日为求嗣而来,做一件好事回去,也得神天知道。

”便问道:“此处有棺材店么?”那人道:“出巷陈三郎家就是。

宋敦道:“烦足下同往一看。

”那人引路到陈家来。

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懈匠锯木。

那人道:“三郎,我引个主顾作成你。

”三郎道:“客人若要看寿板,小店有真正姿源加料双姘的在里面;若要见成的,就店中但凭拣择。

”宋敦道:“要见成的。

”陈三郎指着一副道:“这是头号,足价三两。

”宋敦未及还价,那人道:“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,你也有一半功德,莫要讨虚价。

”陈三郎道:“既是做好事的,我也不敢要多,照本钱一两六钱罢,分毫少不得了。

”宋敦道:“这价钱也是公道了。

”想起汗中角上带得一块银子,约有五六钱重,烧香剩下,不上一百铜钱,总凑与他,还不勾一半。

“我有处了,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。

”便对陈三郎道:“价钱依了你,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惜办,少顷便来。

”陈三郎到罢了,说道:“任从容便。

”那人脐然不乐道:“客人既发了个好心,却又做脱身之计。

你身边没有银子,来看则甚?”说犹来了,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,多有说这老和尚,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,今早呜呼了。

正是: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旦无常万事休。

那人道:“客人不听得说么?那老和尚已死了,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!”宋敦口虽不语,心下复想道:“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木,倘或往枫桥去,刘顺泉不在船上,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。

况且常言得‘价一不择主,倘别有个主顾,添些价钱,这副棺木买去了,我就失信于此憎了。

罢,罢!”便取出银子,刚刚一块,讨等来一称,叫声惭愧。

原来是块元宝,看时像少,称时便多,到有七钱多重,先教陈三郎收了。

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脱下,道:“这一件衣服,价在一两之外,倘嫌不值,权时相抵,待小子取赎;若用得时,便乞收算。

”陈三郎道:“小店大胆了,莫怪计较。

”将银子衣服收过了。

宋敦又在舍上拔下一根银籫,约有二钱之重,交与那人道:“这枝籫,相烦换些铜钱,以为殡殓杂用。

”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:“难得这位好事的客官,他担当了大事去。

其余小事,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。

”众人都凑钱去了。

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,看那老僧,果然化去,不觉双眼垂泪,分明如亲戚一般,心下好生酸楚,正不知什么缘故。

不忍再看,含泪而行。

到娄门时,航船已开,乃自唤一只小船,当日回家。

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,身上不穿道袍,面又带忧惨之色,只道与人争竞,忙忙的来问。

宋敦摇首道:“话长哩!”一径走到佛堂中,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,在佛前磕了个头,进房坐下,讨茶吃了,方才开谈,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。

浑家道:“正该如此。

”也不嗅怪。

宋敦见浑家贤慧,到也回愁作喜。

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,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拜谢道:“檀越命合无子,寿数亦止于此矣。

因檀越心田慈善,上帝命延寿半纪。

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,愿投宅上为儿,以报盖棺之德。

”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,梦中叫喊起来,连丈夫也惊醒了。

各言其梦,似信似疑,嗟叹不已。

正是:种瓜还得瓜,种豆还得豆。

劝人行好心,自作还自受。

从此卢氏怀孕,十月满足,生下一个孩儿。

因梦见金身罗汉,小名金郎,官名就叫宋金。

夫妻欢喜,自不必说。

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,小名宜春。

各各长成,有人抑掇两家对亲。

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。

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,不是名门旧族。

口虽不语,心中有不允之意。

那宋金方年六岁,宋敦一病不起,呜呼哀哉了。

自古道:“家中百事兴,全靠主人命。

十个妇人,敌不得一个男子。

自从宋敦故后,卢氏掌家,连遭荒歉,又里中欺他孤寡,科派户役。

卢氏撑持不定,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,赁屋而居。

初时,还是诈穷,以后坐吃!山崩,不上十年,弄做真穷了,卢氏亦得病而亡。

断送了毕,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,被房主赶逐出屋,无处投奔。

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,会写会算。

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橱州府江山县知县,正要寻个写算的人。

有人将宋金说了,范公就教人引来。

见他年纪幼小,又生得齐整,心中甚喜。

叩其所长,果然书通真草,算善归除。

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,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,同桌而食,好生优待。

择了吉日,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,同往任所。

正是:冬冬画鼓催征掉,习习和风荡锦帆。

却说宋金虽然贫贱,终是旧家子弟出身。

今日做范公门馆,岂肯卑污苟贱,与童仆辈和光同尘,受其戏侮。

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,见他做作,愈有不然之意。

自昆山起程,都是水路,到杭州便起旱了。

众人掉扭家主道:“宋金小厮家,在此写算服事老爷,还该小心谦逊,他全不知礼。

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,与他同坐同食。

舟中还可混帐,到陆路中火歇宿,老爷也要存个体面。

小人们商议,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,方才妥帖。

到衙门时,他也不敢放肆为非。

”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,就依了众人言语,唤宋金到舱,要他写靠身文书,宋金如何肯写?逼勒了多时,范公发怒,喝教剥去衣服,喝出船去。

众苍头拖拖拽拽,剥的干干净净,一领单布衫,赶在岸上。

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。

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。

宋金噙着双泪,只得回避开去。

身边并无财物,受饿不过,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:伍相吹萧于吴门,韩王寄食于漂母。

日间街坊乞食,夜间古庙栖身。

还有一件,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,任你十分落泊,还存三分骨气,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,奴言婢膝,没廉没耻,讨得来便吃了,讨不来忍饿,有一顿没一顿。

过了几时,渐渐面黄肌瘦,全无昔日丰神。

正是:好花遭雨红俱褪,芳草经霜绿尽调。

时值暮秋天气,金风催冷,忽降下一场大雨。

宋金食缺衣单,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,出头不得。

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。

宋金将腰带收紧。

那步出庙门来。

未及数步,劈面遇着一人。

宋金睁眼一看,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,叫做刘有才,号顺泉的。

宋金无面目“见江东父老”,不敢相认,只得垂眼低头而走。

那刘有才早已看见,从背后一手挽住,叫道:“你不是宋小官么?为何如此模样?”宋金两泪交流,叉手告道:“小侄衣衫不齐,不敢为礼了,承老叔垂问。

”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将范知县无礼之事,告诉了一遍。

刘翁道:“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。

你肯在我船上相帮,管教你饱暖过日。

”宋金便下跪道:“若得老叔收留,便是重生父母。

”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。

刘翁先上船,对刘妪说知其事。

刘妪道:“此乃两得其便,有何不美。

”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小官上船,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,教他穿了。

引他到后艄,见了妈妈徐氏,女儿宜春在傍,也相见了。

宋金走出船头,刘翁道:“把饭与宋小官吃。

刘沤道:“饭便有,只是冷的。

”宜春道:“有热茶在锅内。

”宜春便将瓦罐于舀了一罐滚热的茶。

刘沤便在厨柜内取了些酪菜,和那冷饭,付与宋金道:“宋小官,船上买卖,比不得家里,胡乱用些罢!”宋金接得在手。

又见细雨纷纷而下,刘翁叫女儿:“后艄有旧毡笠,取下来与宋小官戴。

”宜春取旧毡笠看时,一边已自绽开。

宜春手快,就盘舍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,丢在船篷之上,叫道:“拿毡笠去戴。

”宋金戴了破毡笠,吃了茶淘冷饭。

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,扫抹船只,自往岸上接客,至晚方回,一夜无话。

次日,刘翁起身,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,心中暗想:“初来之人,莫惯了他。

”便贬喝道:“个儿郎吃我家饭,穿我家衣,闲时搓些绳,打些索,也有用处,如何空坐?”宋金连忙答应道:“但凭驱使,不敢有违。

”刘翁便取一荣麻皮,付与宋金,教他打索子。

正是:在他矮糟下,怎敢不低头。

宋金自此朝夕小心,辛勤做活,并不偷懒,兼之写算精通,凡客货在船,都是他记帐,出入分毫不爽。

别船上交易,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,登帐薄。

客人无不敬而爱之,都夸道好个宋小官,少年怜俐。

刘翁刘妪见他小心得用,另眼相待,好衣好食的管顾他。

在客人面前,认为表侄。

宋金亦自以为得所,心安体适,貌日丰腴。

凡船户中无不欣羡。

光阴似箭,不觉二年有余。

刘翁一日暗想:“自家年纪渐老,止有一女,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,似宋小官一般,到也十全之美。

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?”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配,女儿宜春在傍,刘翁指着女儿对妈妈道:“宜春年纪长成,未有终身之托,奈何?”刘妪道:“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,你如何不上紧?”刘翁道:“我也日常在念,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,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,千中选一,也就不能勾了。

”刘妪道:“何不就许了宋小官?”刘翁假意道:“妈妈说那里话!他无家无倚,靠着我船上吃饭。

手无分文,怎好把女儿许他?”刘枢道:“宋小官是宦家之后,况系故人之子,当初他老子存时,也曾有人议过亲来,你如何忘了?今日虽然落薄,看他一表人材,又会写,又会算,招得这般女婿,须不辱了门面。

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。

刘翁道:“妈妈,你主意已定否?”刘妪道:“有什么不定!”刘翁道:“如此甚好。

”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,久已看上了宋金,只愁妈妈不肯。

今见妈妈慨然,十分欢喜。

当下便唤宋金,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。

宋金初时也谦逊不当,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,不要他费一分钱钞,只索顺从。

刘翁往阴阳生家选择周堂吉日,回复了妈妈,将船驾回昆山。

先与宋小官上头,做一套绸绢衣服与他穿了,浑身新衣、新帽、新鞋、新袜,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。

正是:虽无子建才,胜似潘安貌十分。

刘岖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。

吉日已到,请下两家亲戚,大设喜筵,将来金赘入船上为婿。

次日,诸亲作贺,一连吃了三日喜酒。

宋金成亲之后,夫妻恩爱,自不必说。

从此船上生理,日兴一日。

光阴似箭,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。

宜春怀孕日满,产下一女。

夫妻爱惜如金,轮流怀抱。

期岁方过,此女害了痘疮,医药不效,十二朝身死。

宋金痛念爱女,哭泣过哀,七情所伤,遂得了个疹痉之疾。

朝凉暮热,饮食渐减,看看骨露肉消,行迟走慢。

刘翁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病好,替他迎医问卜。

延至一年之外,病势有加无减。

三分人,七分鬼,写也写不动,算也算不动,到做了眼中之钉,巴不得他死了干净,却又不死。

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,互相抱怨起来:“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,如今看这货色,不死不活,分明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,摆脱不下,把个花枝般女儿,误了终身,怎生是了?为今之计,如何生个计较,送开了那冤家,等女儿另招个佳婿,方才称心。

”两口儿商量了多时,定下个计策,连女儿都瞒过了。

只说有客货在于江北,移船往载。

行至池州五溪地方,到一个荒僻的所在,但见孤山寂寂,远水滔滔,野岸荒崖,绝无人迹。

是日小小逆风,刘公故意把舵使歪,船便向沙岸上阁住,却教宋金下水推舟。

宋金手迟脚慢,刘公就骂道:“疥病鬼!没力气使船时,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,省得钱买。

宋金自觉惶愧,取了柴刀,挣扎到岸上砍柴去了。

刘公乘其未回,把舵用力撑动,拨转船头,挂起满风帆,顺流而下。

正是:不愁骨肉遭颠沛,且喜冤家离眼睛。

且说宋金上岸打柴,行到茂林深处,树木虽多,那有气力去砍伐?只得拾些儿残柴,割些败棘,抽取枯藤,束做两大捆,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。

心生一汁,再取一条枯藤,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,露出长长的藤头,用手挽之而行,如牧童牵牛之势。

行了一时,想起忘了诈刀在地,又复自转去,取了柴刀,也插入柴捆之内,缓缓的拖下岸来。

到于泊舟之处,已不见了船,但见江烟沙岛,一望无际。

宋金沿江而上,且行且看,并无踪影。

看看红日西沉,情知为丈人所弃。

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不觉痛切于心,放声大哭,哭得气咽喉干,闷绝于地,半晌方苏。

忽见岸上一老僧,正不知从何而来,将拄杖卓地,间道:“檀越伴侣何在?此非驻足之地也!”宋金忙起身作礼,口称姓名:“被丈人刘翁脱赚,如今孤苦无归,求老师父提挚,救取微命。

”老憎道:“贫僧茅庵不远,且同往暂住一宵,来日再做道理。

”宋金感谢不已,随着老憎而行。

约莫里许,果见茅庵一所。

老僧敲石取火,煮些粥汤,把与宋金吃了,方才问道:“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?愿闻其祥。

”宋金将入赘船上及得病之由,备细告诉了一遍。

老僧道:“老檀越怀恨令岳乎?”宋金道:“当初求乞之时,蒙彼收养婚配;今日病危见弃,乃小生命薄所致,岂敢怀恨他人!”老僧道:“听子所言,真忠厚之士也。

尊恙乃七情所伤,非药饵可治。

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。

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?”宋金道:“不曾。

”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,道:“此乃,我佛心印。

贫僧今教授擅越,若日诵一遍,可以息诸妄念,却病延年,有无穷利益。

”宋金原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,前生专诵此经。

今日口传心受,一遍便能熟诵,此乃是前因不断。

宋金和老憎打坐,闭眼诵经,将次天明,不觉睡去。

及至醒来,身坐荒草坡间,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,却在怀中,开卷能诵。

宋金心下好生诧异,遂取池水净口,将经郎诵一遍,觉万虑消释,病体顿然键旺。

方知圣僧显化相救,亦是夙因所致也。

宋金向空叩头,感激龙天保佑。

然虽如此,此身如大海浮萍,没有着落,信步行去,早觉腹中饥馁。

望见前山林木之内,隐隐似有人家,不免再温旧稿,向前乞食。

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宋小官凶中化吉,难过福来。

正是:路逢尽处还开径,水到穷时再发源。

宋金走到前山一看,并无人烟,但见枪刀戈翰,遍插林间。

宋金心疑不决,放胆前去。

见一所败落土地庙,庙中有大箱八只,封锁甚固,上用松茅遮盖。

宋金暗想:“此必大盗所藏,布置枪刀,乃惑人之计。

来历虽则不明,取之无碍。

”心生一计,乃折取松枝插地,记其路径,一步步走出林来,直至江岸。

也是宋金时亨运泰,恰好有一只大船,因逆浪冲坏了舵,停泊于岸下修舵。

宋金假作慌张之状,向船上人说道:“我陕西钱金也。

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,道经于此,为强贼所劫。

叔父被杀,我只说是跟随的小郎,久病乞哀,暂容残喘。

贼乃遣伙内一人,与我同住土地庙中,看守货物。

他又往别处行动去了。

天幸同伙之人,昨夜被毒蛇咬死,我得脱身在此。

幸方便载我去。

”舟人闻言,不甚信。

宋金又道:“见有八巨箱在庙内,皆我家财物。

庙去此不远,多央几位上岸,抬归舟中。

愿以一箱为谢,必须速往,万一贼徒回转,不惟无及干事,且有祸患。

”众人都是千里求财的,闻说有八箱货物,一个个欣然愿往。

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,准备八副绳索杠棒,随宋金往土地庙来。

果见巨箱八只,其箱甚重。

每二人抬一箱,恰好八杠。

宋金将林子内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,八个箱子都下了船,舵已修好了。

舟人问宋金道:“老客今欲何往?”宋金道:“我且往南京省亲。

”舟人道:“我的船正要往瓜州,却喜又是顺便。

”当下开船,约行五十余里,方歇。

众人奉承陕西客有钱,到凑出银子,买酒买肉,与他压惊称贺。

次日西风大起,挂起帆来,不几日,到了瓜州停泊。

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嘱里江面,宋金另唤了一只渡船,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,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。

众人自去开箱分用,不在话下。

宋金渡到龙江关口,寻了店主人家住下,唤铁匠对了匙钥,打开箱看时,其中充轫都是金玉珍宝之类,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,不是取之一家,获之一时的。

宋金先把一箱所蓄,糜之于市,已得数千金。

恐主人生疑,迁寓于城内,买家奴伏侍,身穿罗绩,食用膏粱。

余六箱,只拣精华之物留下,其他都变卖,不下数万金。

就于南京仪风门内买下一所大宅,改造厅堂园亭,制办日用家火,极其华整。

门前开张典铺,又置买田庄数处,家憧数十房,出色管事者十人,又蓄美童四人,随身答应。

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,出乘舆马,入拥金资。

自古道:“居移气,养移体。

”宋金今日财发身发,肌肤充悦,容采光泽,绝无向来枯瘠之容,寒酸之气。

正是:人逢运至精神爽,月到秋来光彩新。

话分两头。

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,拨转船头,顺风而下,瞬息之间,已行百里。

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。

宜春女儿犹然不知,只道丈大还在船上,煎好了汤药,叫他吃时,连呼不应。

还道睡着在船头,自要去唤他。

却被母亲劈手夺过药匝,向江中一泼,骂道:“疥病鬼在那里?你还要想他!”宜春道:“真个在那里?”母亲道:“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,恐沾染他人,方才哄他上岸打柴,逞自转船来了。

”宜春一把扯住母亲,哭天哭地叫道:“还我宋郎来!”刘公听得艄内啼哭,走来劝道:“我儿,听我一言,妇道家嫁人不着,一世之苦。

那害疥的死在早晚,左右要拆散的,不是你因缘了,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,免致担误你青春。

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,完你终身,休想他罢!”宜春道:“爹做的是什么事!都是不仁不义,伤天理的勾当。

宋郎这头亲事,原是二亲主张,既做了夫妻,同生同死,岂可翻悔?就是他病势必死,亦当待其善终,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?宋郎今日为奴而死,奴决不独生!爹若可怜见孩儿,快转船上水,寻取宋郎回来,免被傍人讥谤。

”刘公道:“那害疡的不见了船,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去了,寻之何益?况且下水顺风,相去已百里之遥,一动不如一静,劝你息了心罢!”宜春见父亲不允,放声大哭,走出船舷,就要跳水。

喜得刘妈手快,一把拖住。

宜春以死自誓,哀哭不已。

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,无可奈何,准准的看守了一夜。

次早只得依顺他,开船上水。

风水俱逆,弄了一日,不勾一半之路。

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。

第三日申牌时分,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。

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,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,柴刀一把,认得是船上的刀,眼见得这捆柴,是宋郎驮来的。

物在人亡,愈加疼痛,不肯心死,定要往前寻觅。

父亲只索跟随同去。

走了多时,但见树黑山深,音无人迹。

刘公劝他回船,又啼哭了一夜。

第四日黑早,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,都是旷野之地,更无影响。

只得哭下船来,想道:“如此荒郊,教丈夫何处乞食?况久病之人,行走不动,他把柴刀抛弃沙崖,一定是赴水自尽了。

”哭了一场,望着江心又跳,早被刘公拦住。

宜春道:“爹妈养得奴的身,养不得奴的心。

孩儿左右是要死的,不如放奴早死,以见宋郎之面。

”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,甚不过意,叫道:“我儿,是你爹妈不是了,一时失于计较,于出这事,差之在前,懊悔也没用了。

你可怜我年老之人,止生得你一人。

你若死时,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。

愿我儿恕了爹妈之罪,宽心度日,待做爹的写一招子,于沿江市镇各处粘贴。

倘若宋郎不死,见我招帖,定可相逢。

若过了三个月无信,凭你做好事,追荐丈夫。

做爹的替你用钱,并不吝惜。

”宜春方才收泪谢道:“若得如此,孩儿死也瞑目。

”刘公即时写个寻婿的招帖,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。

过了三个月,绝无音耗。

宜春道:“我丈夫果然死了。

”即忙制备头梳麻衣,穿着一身重孝,设了灵位祭奠,请九个和尚,做了三昼夜功德。

自将售洱布施,为亡夫祈福。

刘翁、刘沤爱女之心无所不至,并不敢一些违拗,闹了数日方休。

兀自朝哭五更,夜哭黄昏。

邻船闻之,无不感叹。

有一班相熟的客人,闻知此事,无不可惜宋小官,可怜刘小娘者。

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。

刘翁对阿妈道:“女儿这几日不哭,心下渐渐冷了,好劝他嫁人;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守着个孤蠕女儿,缓急何靠?”刘枢道:“阿老见得是。

只怕女儿不肯,须是缓缓的偎他。

”又过了月余,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,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,在亲戚家吃醉了酒,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:“新春将近,除了孝罢!”宜春道:“丈夫是终身之孝,怎样除得?”刘翁睁着眼道:什么终身之孝!做爹的许你带时便带,不许你带时,就不容你带。

“刘姬见老儿口重,便来收科道:“再等女儿带过了残岁,”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,除孝罢!“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,便啼哭起来道:“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,又不容我带孝,无非要我改嫁他人。

我岂肯失节以负宋郎?宁可带孝而死,决不除孝而生。

”刘翁又待发作,被婆子骂了几句,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。

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。

到月尽三十日除夜,宜春祭奠了丈夫,哭了一会。

婆子劝住了,三口儿同吃夜饭。

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,心中不乐,便道:“我儿!你孝是不肯除了,略吃点荤腥,何妨得?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气。

”宜春道:“未死之人,苟延残喘,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,还吃甚荤菜?”刘枢道:“既不用荤,吃杯素酒儿,也好解闷。

宜春道:“’一滴何曾到九泉。

‘想着死者,我何忍下咽!说罢,又哀哀的哭将起来,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。

刘翁夫妇料道女儿志不可夺,从此再不强他。

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。

诗曰:闺中节烈古今传,船女何曹阅简编?誓死不移金石志,端不愧前贤。

话分两头。

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,把家业挣得十全了,却教管家看守门墙,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,领了四个家人,两个美童,顾了一只航船,逞至昆山来访刘翁、刘妪。

邻舍人家说道:“三日前往仪真去了。

”宋金将银两贩了布匹,转至仪真,下个有名的主家,上货了毕。

次日,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,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,知其守节未嫁,伤感不已。

回到下处,向主人王公说道:“河下有一舟妇,带孝而甚美。

我已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,此妇即其女也。

吾丧偶已将二年,欲求此女为继室。

”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,奉与王公道:“此薄意权为酒资,烦老翁执伐。

成事之日,更当厚谢。

若间财礼,虽千金吾亦不吝。

”王公接银欢喜,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,盛设相款,推刘翁于上坐。

刘翁大惊道:“老汉操舟之人,何劳如此厚待?必有缘故。

”王公道:“且吃三杯,方敢启齿。

”刘翁心中愈疑道:“若不说明,必不敢坐。

”王公道,“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,万贯家财。

丧偶将二载,慕令爱小娘子美貌,欲求为继室,愿出聘礼千金。

特央小于作伐,望勿见拒。

”刘翁道:“舟女得配富室,岂非至愿。

但吾儿守节甚坚,言及再婚,便欲寻死。

此事不敢奉命,盛意亦不敢领。

”便欲起身。

王公一手扯住道:“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,托小子做个主人。

既已费了,不可虚之,事员不谐,无害也。

”刘翁只得坐了。

饮酒中间,王公又说起:“员外相求,出于至诚,望老翁回舟,从容商议。

”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唬坏了,只是摇头,略不统口酒散各别。

王公回家,将刘翁之语,述与员外。

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。

乃对王公说道:“姻事不成也罢了,我要雇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,难道也不允?”王公道:“天下船载天下客。

不消说,自然从命。

”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顾船之事,刘翁果然依允。

宋金乃分付家童,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,货且留岸上,明日发也未迟。

宋金锦衣貂帽,两个美童,各穿绿绒直身,手执熏炉如意跟随。

刘翁夫妇认做陕西钱员外,不复相识。

到底夫妇之间,与他人不同,宜春在艄尾窥视,虽不敢便信是丈夫,暗暗的惊怪道:“有七八分厮像。

”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,便向船艄说道:“我腹中饥了,要饭吃;若是冷的,把些热茶淘来罢。

”宜春已自心疑。

那钱员外又贬喝童仆道:“个儿郎吃我家饭,穿我家衣,闲时搓些绳,打些索,也有用处,不可空坐!”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。

宜春听得,愈加疑心。

少顷,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。

员外道:“你船艄上有一破毡笠,借我用之。

”刘翁愚蠢,全不省事,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。

宜春取毡笠付与父亲,口中微吟四句:毡笠虽然破,经奴手自缝。

因思戴笠者,无复旧时容。

钱员外听艄后吟诗,嘿嘿会意,接笠在乎,亦吟四句:仙凡已换骨,故乡人不识。

虽则锦衣还,难忘旧毡笠。

是夜宜春对翁姬道:“舱中钱员外,疑即宋郎也。

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,且面庞相肖,语言可疑,可细叩之。

”刘翁大笑道:“痴女子!那宋家疥病鬼,此时骨肉俱消矣。

就使当年未死,亦不过乞食他乡,安能致此富盛乎?”刘岖道:“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,动不动跳水求死。

今见客人富贵,便要认他是丈夫,倘你认他不认,岂不可羞?”宜春满面羞惭,不敢开口。

刘翁便招阿妈到背处道:“阿妈你休如此说。

姻缘之事,莫非天数。

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,说陕西钱员外愿出于金聘礼,求我女儿为继室。

我因女儿执性,不曾统口。

今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,何不将机就机,把他许配钱员外,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。

”刘姬道:“阿老见得是。

那钱员外来顾我家船只,或者其中有意,阿老明白可让探之。

”刘翁道:“我自有道理。

”次早,钱员外起身,梳洗已毕,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复把玩。

刘翁启口而问道:“员外,看这破毡笠则甚?”员外道:“我爱那缝补处,这行针线,必出自妙手。

刘翁道:“此乃小女所缝,有何妙处?前日王店主传员外之命,曾有一言,未知真否?”钱员外故意问道:“所传何言?刘翁道:“他说员外丧了孺人,己将二载,未曾继娶,欲得小女为婚。

”员外道:“老翁愿也不愿?”刘翁道:“老汉求之不得。

但恨小女守节甚坚,誓不再嫁,所以不敢轻诺。

”员外道:“令婿为何而死?”刘翁道:“小婿不幸得了个痞瘁之疾,其年因上岸打柴未还,老汉不知,错开了船,以后曾出招帖寻访了三个月,并无动静,多是投江而死了。

”员外道:“令婿不死,他遇了个异人,病都好了,反获大财致富。

老翁若要会令婿时,可沽令爱出来。

”此时宜春侧耳而听,一闻此言,便哭将起来,骂道:“薄悻钱郎!我为你带了三年重孝,受了于辛万苦,今日还不说实话,待怎么?”宋金也堕泪道:“我妻,快来相见!”夫妻二人抱头大哭。

刘翁道:“阿妈,眼见得不是什么钱员外了,我与你须索去谢罪。

”刘翁、刘妪走进舱来,施礼不迭。

宋金道:“丈人丈母,不须恭敬。

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,莫再脱赚!”两个老人家羞惭满面。

宜春便除了孝服,将灵位抛向水中。

金宋便唤跟随的童仆来与主母磕头。

翁妪杀鸡置酒,管待女婿,又当接风,又是庆贺筵席。

安席已毕,刘翁叙起女儿自来不吃荤酒之意,宋金惨然下泪,亲自与浑家把盏,劝他开荤。

随对翁岖道:“据你们设心脱赚,欲绝吾命,恩断义绝,不该相认了。

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,都看你女儿之面。

”宜春道:“不因这番脱赚,你何由发迹?况爹妈日前也有好处,今后但记恩,莫记怨。

”宋金道:“谨依贤妻尊命。

我已立家于南京,田园富足。

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,随我到彼,同享安乐,岂不美哉!”翁岖再三称谢,是夜无话,次日,王店主闻知比事,登船拜贺,又吃了一日酒。

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发布取帐,自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。

住了三日,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,追荐亡亲。

宗族亲党各有厚赠。

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,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,恐怕街坊撞见没趣,躲向乡里,有月余不敢入城。

宋金完了故乡之事,重回南京,合家欢喜,安享富贵,不在话下。

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中拜佛诵经,问其缘故。

宋金将老僧所传却病延年之事,说了一遍。

宜春亦起信心,要丈大教会了,夫妻同诵,到老不衰。

后享寿各九十余,无疾而终。

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,亦有发科第者。

后人评云:刘老儿为善不终,宋小官因祸得福。

消除灾难,破毡笠团圆骨肉
第二十三卷乐小舍弃生觅偶
一名
怒气雄声出海门,舟人云是子胥魂。

天排雪浪晴雷吼,地拥银山万马奔。

上应天轮分晦朔,下临宇宙定朝昏。

吴征越战今何在?一曲渔歌过晚村。

这首诗,单题着杭州钱塘江潮,元来非同小可:刻时定信,并无差错。

自古至今,莫能考其出没之由。

从来说道天下有四绝,却是:雷州换鼓,广德埋藏,登州海市,钱塘江潮。

这三绝,一年止则一遍。

惟有钱塘江湖,一日两番。

自古唤做罗刹江,为因风涛险恶,巨浪滔天,常翻了船,以此名之。

南北两山,多生虎豹,名为虎林。

后因虎字犯了唐高祖之祖父御讳,改名武林。

又因江潮险迅,怒涛汹涌,冲害居民,因取名宁海军。

后至唐未五代之间,去那径山过来,临安邑人钱宽生得一子。

生时红光满室,里人见者,将谓火发,皆往救之。

却是他家产下一男,两足下有青色毛,长寸余,父母以为怪物,欲杀之。

有外母不肯,乃留之,因此小名婆留。

看看长大成人,身长七尺有余,美容貌,有智勇,讳鏐字巨美,幼年专作私商无赖。

因官司缉捕甚紧,乃投径山法济禅师躲难。

法济夜闻寺中伽蓝云:“今夜钱武肃王在此,毋令惊动!”法济知他是异人,不敢相留,乃作书荐樱往苏州投太守安绶。

经乃用锣为帐下都部署,每夜在府中马院宿歇。

时遇炎天酷热,太守夜起独步后园,至马院边,只见钱鏐睡在那里。

太守方坐间,只见那正厅背后,有一眼枯井,井中走出两个小鬼来,戏弄钱鏐。

却见一个金甲神人,把那小鬼一喝都走了,口称道:“此乃武肃王在此,不得无礼!”太守听罢,大惊,急回府中,心大异之,以此好生看待钱鏐。

后因黄巢作乱,钱鏐破贼有功,信宗拜为节度使。

后遇董昌作乱,钱鏐收讨平定,昭宗封为吴越国王。

因杭州建都,治得国中宁静。

只是地方狭窄,更兼长江汹涌,心常不悦。

忽一日,有司进到金色鲤鱼一尾,约长三尺有余,两目炯炯有光,将来作御膳。

钱王见此鱼壮健,不忍杀之,令畜之池中。

夜梦一老人来见,峨冠博带,口称:“小圣夜来孺子不肖,乘酒醉,变作金色鲤鱼,游于江岸,被人获之,进与大王作御膳,谢大王不杀之恩。

今者小圣特来哀告大王,愿王怜悯,差人送往江中,必当重报。

”钱王应允,龙君乃退。

钱王飒然惊觉,得了一梦,次早升殿,唤左右打起那鱼,差人放之江中。

当夜,又梦龙君谢曰:“感大王再生之恩,将何以报?小圣龙宫海藏,应有奇珍异宝,夜光珠,盈尺壁,任从大王所欲,即当奉献。

钱王乃言:“珍主珠壁,非吾愿也。

惟我国僻处海隅,地方无千里,况兼长江广阔,波涛汹涌,日夕相冲,使国人常有风波之患。

汝能惜地一方,以广吾国,是所愿也。

”龙王曰:“此事甚易,然借则借,当在何日见还?钱王曰:“五百劫后,仍复还之。

”龙王曰:“大王来日,可铸铁柱十二只,各长一丈二尺。

请大王自登舟,小圣使虾鱼聚于水面之上,大王但见处,可即下铁柱一只,其水渐渐自退,沙涨为平地。

王可叠石为塘,其地即广也。

”龙君退去,钱王惊觉。

次日,令有司铸造铁柱十二只,亲自登舟,于江中看之。

果见有鱼虾成聚一十二处,乃令人以铁柱沉下去,江水自退。

王乃登岸,但见无移时,沙石涨为平地,自富阳山前直至海门舟山为止。

钱王大喜,乃使石匠于山中凿石为板,以黄罗木贯穿其中,排列成塘。

因凿石迟慢,乃下令:“如有军民人等,以新旧石板将船装来,一船换米一船。

”各处即将船载石板来换米。

因此砌了江岸,石板有余。

后方始称为钱塘江。

至大宋高宗南渡,建都钱塘,改名临安府,称为行在。

方始人烟辕集,风俗淳美。

似此每遇年年八月十八,乃潮生日,倾城士庶,皆往江塘之上,玩潮快乐。

亦有本上善识水性之人,手执十幅旗幡,出没水中,谓之弄潮,果是好看。

至有不识水性深浅者,学弄潮,多有被泼了去,坏了性命。

临安府尹得知,累次出榜禁谕,不能革其风俗。

有东坡学士看潮一绝为证:吴儿生长押涛渊,冒险轻生不自怜。

东海若知明主意,应教破浪变桑田。

话说南宋临安府有一个旧家,姓乐名美善,原是贤福坊安平巷内出身,祖上七辈衣冠。

近因家道消乏,移在钱塘门外居住,开个杂色货铺子。

人都重他的家世,称他为乐大爷。

妈妈安氏,单生一子,名和。

生得眉目清秀,伶俐乖巧。

幼年寄在永清巷母舅安三老家抚养,附在间壁喜将仕馆中上学。

喜将仕家有个女儿,小名顺娘,小乐和一岁。

两个同学读书,学中取笑道:“你两个姓名’喜乐和顺‘,合是天缘一对。

”两个小儿女,知觉渐开,听这话也自欢喜,遂私下约为夫妇。

这也是一时戏滤,谁知做了后来配合的籖语。

正是:姻缘本是前生定,曾向场桃会里来。

乐和到十二岁时,顺娘十一岁。

那时乐和回家,顺娘深闺女工,各不相见。

乐和虽则童年,心中伶俐,常想顺娘情意,不能割舍。

又过了三年,时值清明将近,安三老接外甥同去上坟,就便游西湖。

原来临安有这个风俗,但凡湖船,任从容便,或三朋四友,或带子携妻,不择男女,各自去占个座头,饮酒观山,随意取乐。

安三老领着外甥上船,占了个座头。

方才坐定,只见船头上又一家女眷入来,看时不是别人,正是间壁喜将仕家母女二人和一个丫头,一个奶娘。

三老认得,慌忙作揖,又教外甥来相见了。

此时顺娘年十四岁,一发长成得好了。

乐和有三年不见,今日水面相逢,如见珍宝。

虽然分桌而坐,四目不时观看,相爱之意,彼此尽知。

只恨众人属目,不能叙情。

船到湖心亭,安三老和一班男客都到亭子上闲步,乐和推腹痛留在舱中;捱身与喜大娘攀话,稍稍得与顺娘相近。

捉空以目送情,彼此意会,少顷众客下船,又分开了。

傍晚,各自分散。

安三老送外甥回家。

乐和一心忆着顺娘,题诗一首:嫩蕊娇香郁未开,不因蜂蝶自生猜。

他年若作扁舟侣,日日西湖一醉回。

乐和将此诗题于桃花笺上,折为方胜,藏于怀袖。

私自进城,到永清巷喜家门首,伺候顺娘,无路可通。

如此数次。

闻说潮王庙有灵,乃私买香烛果品,在潮王面前祈祷,愿与喜顺娘今生得成鸳侣。

拜罢,炉前化纸,偶然方胜从袖中坠地,一阵风卷出纸钱的火来烧了。

急去抢时,止剩得一个“侣”字。

乐和拾起看了,想道:“侣乃双口之意,此亦吉兆。

”心下甚喜。

忽见碑亭内坐一老者,衣冠古朴,容貌清奇,手中执一团扇,上写“姻缘前定”四个字。

乐和上前作揖,动问:“老翁尊姓?”答道:“老汉姓石。

”又问道:“老翁能算姻缘之事乎?”老者道:“颇能推算。

”乐和道:“小子乐和烦老翁一推,赤绳系于何处?”老者笑道:“小舍人年未弱冠,如何便想这事?”乐和道:“昔汉武帝为小儿时,圣母抱于膝上,问’欲得阿娇为妻否?‘帝答言:’若得阿娇,当以金屋贮之。

‘年无长幼,其情一也。

”老者遂问了年月日时,在五指上一轮道:“小舍人佳眷,是熟人,不是生人。

”乐和见说得合机,便道:“不瞒老翁,小子心上正有一熟人,未知缘法何如?”老者引至一口八角井边,教乐和看井内有缘无缘便知。

乐和手把井栏张望,但见井内水势甚大,巨涛汹涌,如万顷相似,其刚如镜。

内立一个美女,可十六七岁,紫罗衫,杏黄裙,绰约可爱。

仔细认之,正是顺娘,心下又惊又喜。

却被老者望背后一推,刚刚的跌在那女子身上,大叫一声,猛然惊觉,乃是一梦,双手兀自抱定亭柱。

正是:黄粱犹未熟,一梦到华青。

乐和醒将转来,看亭内石碑,其神姓石名瑰,唐时捐财筑塘捍水,死后封为潮王。

乐和暗想:“原来梦中所见石老翁,即潮王也。

讹段姻缘,十有九就。

”回家对母亲说,要央媒与喜顺娘议亲。

那安妈妈是妇道家,不知高低,便向乐公撺掇其事。

乐公道:“姻亲一节,须要门当户对。

我家虽曾有六辈衣冠,见今衰微,经纪营活。

喜将仕名门宫室,他的女儿,怕没有人求允,肯与我家对亲?若央媒往说,反取其笑。

”乐和见父亲不允,又教母亲央求母舅去说合。

安三老所言,与乐公一般。

乐和大失所望,背地里叹了一夜的气,明早将纸裱一牌位,上写“亲妻喜顺娘生位”七个字,每日三餐,必对而食之;夜间安放枕边,低唤三声,然后就寝。

每遇清明三月三,重阳九月九,端午龙舟,八月玩潮,这几个胜会,无不刷鬓修容,华衣美服,在人丛中挨挤。

只恐顺娘出行,侥幸一遇。

同般生意人家有女儿的,见乐小舍人年长,都来议亲,爹娘几遍要应承,到是乐和立意不肯,立个誓愿,直待喜家顺娘嫁出之后,方才放心,再图婚配。

事有凑巧,这里乐和立誓不娶,那边顺娘却也红驾不照,天喜未临,高不成,低不就,也不曾许得人家。

光阴似箭,倏忽又过了三年。

乐和年一十八岁,顺娘一十六岁了。

男未有室,女未有家。

男才女貌正相和,未卜姻缘事若何?且喜室家俱未定,只须灵鹊肯填河。

话分两头。

却说是时,南北通和。

其年有金国使臣高景山来中国修聘。

那高景山善会文章,朝命宣一个翰林范学士接伴。

当八月中秋过了,又到十八潮生日,就城外江边浙江亭子上,搭彩铺毡,大排筵宴,款待使臣观潮。

陪宴官非止一员。

都统司领着水军,乘战舰,千水面往来,施放五色烟火炮。

豪家贵戚,沿江拾缚彩幕,绵亘三十余里,照江如铺锦相似。

市井弄水者,共有数百人,蹈浪争雄,出没游戏。

有蹈滚木、水傀儡诸般伎艺。

但见:迎潮鼓浪,拍岸移舟。

惊湍忽自海门来,怒吼遥连天际出。

何异地生银汉,分明天震春雷。

近观似匹练飞空,远听如干军驰嗓。

吴儿勇健,平分白浪弄洪波;渔父轻便,出没江心夸好手。

果然是万顷碧波随地滚,千寻雪浪接云奔。

北朝使臣高景山见了,毛发皆耸,嗟叹不已,果然奇观。

范学士道:“相公见此,何不赐一佳作?”即令取过文房四宝来。

高景山谦让再三,做词:云涛千里,泛今古绝致,东南风物。

碧海云横初一线,忽尔雷轰苍壁。

万马奔天,群鹅扑地,汹涌飞烟雪。

吴人勇悍,便竟踏浪雄杰。

想旗帜纷红,吴音楚管,与胡前俱发。

人物江山如许丽,岂信妖氛难灭。

况是行宫,星缠五福,光焰窥毫发。

惊看无语,凭栏姑待明月。

高景山题毕,满座皆赞奇才,只有范学士道:“相公词做得甚好,只可惜’万马奔天,群鹅扑地,,将潮比得来轻了,这潮可比玉龙之势。

”学士遂做,道是:登临眺东淆,始觉大虚宽。

海天相接,潮生万里一毫端。

滔滔怒生雄势,宛胜五龙戏水,尽出没波间。

雪浪番云脚,波卷水晶寒。

扫方涛,卷圆娇,大洋番。

天秉银汉,壮观江北与江南。

借问子胥何在?博望乘槎仙去,知是几时还?上界银河窄,流泻到人间!
范学士题罢,高景山见了,大喜道:“奇哉佳作!难比万马争驰,真是玉龙戏水。

”不题各官尽欢饮酒。

且说临安大小户人家,闻得是日朝廷款待北使,陈设百戏,倾城士女都殊观看。

乐和打听得喜家一门也去看潮,侵早便妆扮齐整,来到钱塘江口,蜇来蜇去,找寻喜顺娘不着。

结未来到一个去处,唤做“天开图画”,又叫做“团围头”。

因那里团团围转,四面都看见潮头,故名“团围头”。

后人讹传,谓之“团鱼头”。

这个所在,潮势阔大,多有子弟立脚不牢,被潮头涌下水去,又有豁湿了身上衣服的,都在下浦桥边搅挤教干。

有人做下一只,单嘲那看湖的:自古钱塘难比,看潮人成群作队。

不待中秋,相随相趁,尽往江边游戏。

沙滩畔,远望潮头,不觉侵天浪起。

头巾如洗,斗把衣裳去挤。

下浦桥边,一似奈何池畔,裸休披头似鬼。

入城里,烘好衣裳,犹问几时起水。

乐和到“团围头”寻了一转,不见顺娘,复身又寻转来。

那时人山人海,围拥着席棚彩幕。

乐和身材即溜,在人丛里捱挤进去,一一步一看。

行走多时,看见一个妇人,走进一个席棚里面去了。

乐和认得这妇人,是喜家的奶娘。

紧步随后,果然喜将仕一家男女,都成团聚块的坐下饮酒玩赏。

乐和不敢十分逼近,又不舍得十分骛远。

紧紧的贴着席棚而立,觑定顺娘目不转睛,恨不得走近前去,双手搂抱,说句话儿。

那小娘子抬头观省,远远的也认得是乐小舍人,见他趋前退后,神情不定,心上也觉可怜。

只是父母相随,寸步不离,无由相会一面。

正是:两人衷腹事,尽在不言中。

却说乐和与喜顺娘正在相视凄惶之际,忽听得说潮来了。

道犹未绝,耳边如山崩地诉之声,潮头有数丈之高,一涌而至。

有诗为证:银山万叠耸巍巍,疏地排空势若飞。

信是子胥灵未泯,至今犹自奋神威。

那潮头比往年更大,直打到岸上高处,掀翻锦幕,冲倒席棚,众人发声喊,都退后走。

顺娘出神在小舍人身上,一时着忙不知高低,反向前几步,脚儿打滑不住,溜的滚入波浪之中。

正是:可怜绣阁金闺女,翻做随波逐浪人。

乐和乖觉,约莫潮来,便移身立于高阜去处,心中不舍得顺娘,看定席棚,高叫:“避水!”忽见顺娘跌在江里去了。

这惊非小,说时迟,那时快,就顺娘跌下去这一刻,乐和的眼光紧随着小娘子下水,脚步自然留不往,扑通的向水一跳,也随波而滚。

他那里会水!只是为情所使,不顾性命。

这里喜将仕夫妇见女儿坠水,慌急了,乱呼:“救人救人!救得吾女,自有重赏。

”那顺娘穿着紫罗衫杏黄裙,最好记认。

有那一班弄潮的子弟们,踏着潮头,如履平地,贪着利物应声而往。

翻波搅浪,来捞救那紫罗衫杏黄裙的女子。

却说乐和跳下水去,直至水底,全不觉波涛之苦,心下如梦中相似。

行到潮王庙中,见灯烛辉煌,香烟镣绕。

乐和下拜,求潮王救取顺娘,度脱水厄。

潮王开言道:“喜顺吾已收留在此,今交付你去。

”说罢,小鬼从神帐后,将顺娘送出。

乐和拜谢了潮王,领顺娘出了庙门。

彼此十分欢喜,一句话也说不出,四只手儿紧紧对面相抱,觉身子或沉或浮,幡出水面。

那一班弄潮的看见紫罗衫杏黄裙在浪中现出,慌忙去抢,及至托出水面,不是单却是双。

四五个人,扛头扛脚,抬上岸来,对喜将仕道:“且喜连女婿都救起来了。

”喜公、喜母、丫鬟、奶娘都来看时,此时八月天气,衣服都单薄,两个脸对脸,胸对胸,交股叠肩,且是偎抱得紧,分拆不开,叫唤不醒,体尚微暖,不生不死的模样。

父母慌又慌,苦又苦,正不知什么意故。

喜家眷属哭做一堆。

众人争先来看,都道从古来无此奇事。

却说乐美善正在家中,有人报他儿子在“团鱼头”看潮,被潮头打在江里去了,慌得一步一跌,直跑到“团围头”来。

又听得人说打捞得一男一女,那女的是喜将仕家小姐。

乐公分开人众,捱入看时,认得是儿子乐和,叫了几声:“亲儿!”放声大哭道:“儿呵!你生前不得吹萧侣,谁知你死后方成连理枝!”喜将仕问其缘故,乐公将三年前儿子执意求亲,及誓不先娶之言,叙了一遍。

喜公、喜母到抱怨起来道:“你乐门七辈衣冠,也是旧族。

况且两个幼年,曾同窗读书,有此说话,何不早说?如今大家叫唤,若唤得醒时,情愿把小女配与令郎。

”两家一边唤女,一边唤儿,约莫叫唤了半个时辰,渐渐眼开气续,四只屹膊,兀自不放。

乐公道:“我儿快苏醒,将仕公已许下把顺娘配你为妻了。

”说犹未毕,只见乐和睁开双眼道:“岳翁休要言而无信!”跳起身来,便向喜公、喜母作揖称谢。

喜小姐随后苏醒。

两口儿精神如故,清水也未吐一口。

喜杀了喜将仕,乐杀了乐大爷。

两家都将千衣服换了,顾个小轿抬回家里。

欢日,到是喜将仕央媒来乐家议亲,愿赘乐和为婿,媒人就是安三老。

乐家无不应允。

择了吉日,喜家送些金帛之类。

笙萧鼓乐,迎娶乐和到家成亲。

夫妻恩爱,自不必说。

满月后,乐和同顺娘备了三牲祭礼,到潮玉庙去赛谢,喜将仕见乐和聪明,延名师在家,教他读书,后来连科及第。

至今临安说婚姻配合故事,还传“喜乐和顺”四字。

有诗为证:少负情痴长更狂,却将情字感潮王。

钟情若到真深处,生死风波总不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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